父亲的烟斗
乔小桥
我收藏了好几只烟斗,有意大利石楠木的,有海南黄花梨木的,也有北方山地麻梨木的,款式各自不同,做工都很精致,材质当然也都是稀有的顶级木料。
但我却并不用它们来抽烟。
我从来不抽烟。我喜欢烟斗,是因为我的心里装着一只烟斗,装着一个关于烟斗的悲伤的故事。
那是一只很平常很简易的烟斗,不过,那时候它被叫作烟袋。一拃多长的木质烟袋杆儿,一头镶着一个铜质斗锅,一头镶着一个铜质烟嘴儿,每一处都被磨得光滑、铮亮,父亲每天都用它无数次“嗞啦嗞啦”地抽烟。白天,树荫下,父亲和他的老伙伴儿们聚在一起,每人点上各自的烟袋,鸡鸣犬吠中,他们说着东坡的麦子快熟了,该磨镰刀了,说西洼的园子犁好了,该种白菜了;晚上,炕头上,父亲和来拉家常的东家二叔西家大爷又把烟袋点上,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或者说谁家儿子长大了,该托媒人提亲了,或者说谁家房子该苫了,要不雨季来了肯定要漏雨。
烟雾缭绕中,父亲咳嗽几声,有时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烟雾缭绕中,父亲继续抽着烟,操心着他永远操心不完的事。
父亲只活了54岁。这54年中,有整整十年的时间,他和他的战友们跟着队伍从山东打到白山黑水解放了东北,从东北一路南下直到解放了海南岛,然后再挥师北上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
援朝战争,直到板门店停战
协议签订才解甲归乡。我
不知道在那十年的枪林
弹雨中,父亲是否有
时间抽上一袋烟?
但在他留给我的仅仅九年
的 记 忆
里,父亲几乎是时时烟不离手的。高兴了,抽上一袋烟就算是庆祝;郁闷了,抽上一袋烟,愁绪便也会随着那烟雾化解去不少。
但在那个炎热的中午,父亲的烟袋不见了。
那天午饭后,太阳炙烤着大地,知了在竭力地鸣叫,父亲的一位老战友从邻村来找他闲拉呱儿。当父亲与老战友在屋山头的阴凉中坐下、习惯性地往腰间一掏的时候,才发现烟袋不在身上。
父亲喊我过去,说可能是上午浇园的时候将烟袋忘在菜园里了,让我去找一找。
我到了菜园,东找西找,却不见父亲的烟袋。我想会不会是父亲将它掉到路上了?就一边往回走一边仔细寻找着路边的草丛和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我怏怏地回家告诉父亲,父亲面带遗憾,说:“唉,可惜我用了多年的这杆烟袋!”
这句话,我每次想起就会泪流满面。就同此刻,我又泪如泉涌。
在那个炎热的中午,父亲用了多年的烟袋丢了。
父亲曾经委托我去给他找他遗失的烟袋,但我没有完成任务。
就在那个炎热的中午,父亲没能用他用了多年的烟袋抽上最后一袋烟,然后他就再也不能用抽一袋烟的方式来庆祝他的开心事、用抽一袋烟的方式去排解他内心的郁闷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父亲走了。
父亲和他的战友喝茶、拉呱儿。父亲的战友起身要回家,患高血压的父亲在站起来送他的战友的那一刻,一头倒下。
父亲再也没有醒来。
九岁的我仿佛还没有理解透死亡的真正意义,但面对着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父亲、面对着满院子惊慌失措的家人和邻居众人,我还是吓坏了。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的烟袋,想起父亲刚才的遗憾,我立刻拨开人群冲出去,拔腿往菜园里跑。太阳毒辣地晒着大地,晒着九岁的我,泪水和汗水在我脸上流淌,迷得我眼睛火辣辣地疼。我在菜园的每一处仔细地寻找,我甚至翻遍了每一棵茄子秧和土豆秧,找遍了石头墙上每一个可能容得下一只烟袋的缝隙,我多么希望能一下子找到那只烟袋,然后迅速跑回家将它交到父亲的手上……
但我始终没有找到。父亲遗失的烟斗,从此装在了我的心头。
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不管是路边小店或古玩市场的货摊儿,还是机场、商场的高端专卖店,只要发现摆有烟斗,我都会停下来站一会儿,有时只是盯着它们端详一下,有时取过来摩挲一下,心里便会得到一份莫名的满足。
慢慢地,我也就攒了几只烟斗。有时候,我只是把它们放在床头的小柜上,不需要动它们,甚至很长时间不动它们。有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在手里,一只只把弄、赏玩,或者做出抽烟的样子。
这时候,父亲抽烟的影子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朋友们见到我的烟斗,有的夸其做工好,有的赞其材质好,还有的说,可惜你不抽烟,要是真用来抽烟,既是实用又是欣赏,那这烟斗才真的是物尽其用,彰显价值。
但我始终不曾用它们来抽烟。这一只只烟斗,于我的意义本不在其实用价值,甚至也不在于其欣赏价值。
它当然别具意义。
烟浓烟淡,终究会渐渐消失散尽,但往事却不会随着烟雾的散去而模糊,有时反而更加清晰。
父亲曾经遗失了一只烟斗,我心中便永远装着一只烟斗。
父亲用他的烟斗来抽烟,我用烟斗来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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