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泥哨 访著名散文家丁建元
本报记者 徐晓清
人物简介
丁建元,著名散文家,山东日照人。曾任山东友谊出版社副总编辑、总编辑,编审。
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起先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后以散文创作为主,发表了大量散文,作品被收入近百种选集,出版散文集八部。
近年,探索以散文解读东西方绘画艺术,力求把散文写成“乱炖”。出版文集《色之魅》,成为许多院校美术论文写作的参考书,后获齐鲁文学奖。2007年,北京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学生会推荐217种名著,本书归于艺术类。2013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再版此书,以《读画记》面世,影响远及海外。2014年,北京三联出版社推出其解读油画新著《潘多拉的影》。
1985年,29岁的丁建元写了一篇千字散文《泥哨》,在网络未兴的文学时代,该文的传播如冷水泡茶,慢慢获得文坛关注,读者遍及全国,并被多种文学选本和理论文本选入或者引用,至今仍有大中学校以此文为教案资料。2019年,该文被中国作协收入《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
在中国当代散文界,丁建元的作品因别具匠心的艺术风格而备受瞩目。他的《眷恋黄昏》《寻找生命的原色》《中夜的风铃》《读画记》等,像文坛翡翠,精致温润,散发着持久的光芒,辨识度极高。1988年,北京大学教授、著名散文评论家佘树森在《北京大学学报》撰文,述评新时期散文的流变,重点推介了丁建元的作品,并在他主编的重要选本中收入丁建元其他佳作。
出生于丁肇中故里———日照涛雒的丁建元,是一位怀揣泥哨的文学“唱将”。他主张“文以载人道”,追求散文风格的“乱炖”,坚持为文“不落俗套”。用著名文学评论家杨守森话说,丁建元具有“大悲悯与大情怀”。
比起一般意义上的著名作家,丁建元要多一个名片,那就是著名出版人(曾任出版社总编辑)。他从事出版工作数十年,从某种意义上说,干的就是选作品甚至选作家的活,经他之手出版的书不计其数。选题、编稿几乎贯穿了丁建元整个职业生涯。或许因此,他的境界、关怀的事物和知识储备、分析能力以及下笔的力道、着眼点,都远远超出了庸常的作家。
读他的那些画论、文论甚至应景之作,我常常涌起深深的崇敬之情——— 就文章而言,他的作品给人细致缜密的丰富感,还有无法言喻的美与善。这种境界,不单是靠才华,还要有人格力量的加持才能抵达。这些,让人不由生出对他内心世界的想象———
记者:著名散文评论家王兆胜说过,《泥哨》发表在1980年代,许多人看到的是励志,其实是改革开放之后,人的主体意识和生命意识的觉醒。《泥哨》写道,“他仿佛找到了一把神奇的金铲儿,在光阴的积土中挖掘出那只黑青发亮的泥哨。他要吹着它,让每一粒音符都变成饱满的种子,播回生活的土壤里。”我觉得,29岁的您,实际上就有了“文以载人道”的自觉。这是怎样的心路历程?
丁建元:在那个年代,每一位从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他的命运都像一枚泥哨,本是一块卑贱的黄泥,但他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这块想发声的黄泥,必须经过揉搓和拍打,要成型、风干,还要放到火里烧,才可能成功。你想,这不就是人生嘛。这是所有出身农村的有志青年的喻体和象征。
古人说文以载道,载什么道?我认为就是以人文本,文载人道。
这不难理解。
生活的土壤,也是文学的土壤。以人为本就是关注人本身,关注脚下的土地,关注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关注人的复杂性。这是我创作的出发点,亦即我说的“文载人道”。
理论家常把人性分为感性和理性。但是在感性理性之上,我觉得有人的灵性。若没有灵性,人就跟木头无异。大地沐浴着太阳的光芒,重要的是还有一种光,那就是人的灵性之光。
天地之间,如果没有人,一切都是乌有。
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应该是互尊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存在的独立个体,都有存在的理由、价值和尊严。正因为是人,所以人都有优点和缺点,善恶并存。譬如大作家托尔斯泰(被称作“老圣人”),我读过他的大部分作品,还有他的传记。读了传记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圣人,只不过后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而已。
年轻的托尔斯泰生活浮华堕落,在莫斯科流连于北里勾栏,在自己庄园里和女奴生了不少私生子。其中一个孩子,刚下生其母就被赶出庄园。孩子长大后,和农奴一块儿劳作并伺候老爷,在托尔斯泰面前唯唯诺诺。这孩子不知道,面前威严的老爷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托尔斯泰顶着道德家的美名,当然不能暴露这个农奴的身份。当我读到这里,就有些心酸———这太冷酷了。
尽管东西方文化风俗等有很大差异,但是文学反映出来的许多伦理情感却是相通的,能获得世人共鸣,尤其是经典作品。因为它总是离不开人本身,总是从人性的角度作为切口。
我读马克思的作品,感到他老人家也总是在思考人的解放、人的自由和尊严。任何社会都有等级,即使家庭也是这样,最和睦的家庭也要有一个主心骨,这是秩序稳定的需要。但是,等级不能成为贬损人、藐视人的强力。在俄罗斯文学里,就充满强烈的人道精神。我一直喜欢俄罗斯文学作品,尤其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和托尔斯泰。所以,上世纪末,在一次创作会议上,我提出散文创作要“以人为本”。十年后,“以人为本”被正式提出来。
记者:您的读画系列作品,无不落笔于“人”。在《潘多拉的影》里,您写道“再贫寒的家庭只要有位母亲健康地站在门口,就不缺温情和希望”,深深打动了我。我了解到,有位叫王业芗的新加坡人特别推崇您的《读画记》,甚至称之为“学画者的圣经”。请您讲讲有关故事,分享一下创作经验。
丁建元:我的读画系列作品并非单纯绘画技法的解读,而是更加关注绘画者的思想、心态和文化背景,从中解读社会和人性的意蕴。在下笔前,我读过大量的国外画家的传记和资料,感觉其绘画要旨,亦即作品的根脉,这是我坚持“文载人道”的探索和试验。
毫无疑问,画家也是人,也要吃喝,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精神困惑,也会害牙疼。画家可能高尚,也一定会有丑陋。读画,说到底是读人。
所有读画作品,我都试图与画家站在同等位置上,正眼审视他的作品,通过作品进入画家的灵魂。他正面画,我反着看;他反着画,我正面看;画布上的形象是凝固的、静止的,我就动态地看,看成电影或者皮影戏;它是平面的,我用三维的目光去看。这样,画面就动了、活了,那些古代的现代的画家鲜活地站在我面前,甚至彼此交流,听我揭示他们作品的谜底。这些谜底的背后,还是人性。
有些画作,我想我说错了、曲解了,但不要紧。有些画,连画家自己也说不清楚。譬如,达利、德尔沃、毕加索等,他们画直觉、画梦境、画潜意识和无意识、画神经错乱、画谵妄,没有逻辑和因果。所以,越是超现实的画我越敢评。但是,能够成为世界名画,里面的一切都不是可有可无。大师的作品,每一抹色彩都不能随意。所以,解读他们的作品既要大胆,也要有敬畏之心。这样,我写得很吃力,有时要花很长时间。即使你可按自己的理解写,但必须自圆其说,不可胡说八道。
王业芗先生,是我从严春宝教授那里获知。王先生现在80多岁了,年轻时为了学西洋绘画,特意去巴黎拜师学艺。到法国后他发现,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会成为自己前进的障碍——— 身为一个东方人,很难深度融入另一个文化体系的核心,更难在西洋绘画方面取得成就。他最终放弃当画家的雄心,在法国潜心读书研究长达九年,主要涉猎西方哲学和绘画理论,现在新加坡主编刊物。我跟王业芗先生未曾谋面。据说王先生多次向春宝教授赞扬其书,并买了几十本送给一些朋友。王先生对本书的评价显然过誉,但毕竟是行家语,我还是很高兴的。这使我在创作的时候,力求更加严谨,更加沉潜。
记者:您的文章,思维绵密又宏阔纷繁,字里行间充溢着幽深旷远的人文情怀。这绝非一日之功。你是怎么喜欢上文学的,在成长过程中对您影响比较深刻的人和事有哪些?
丁建元:小村闭塞,庄户孩子,说到成长经历,实在是乏善可陈。那个年代的农村青年,几乎没可能从父辈那里获得自觉的人生指导。幸而,文学的种子好像更偏爱贫瘠的土地。我热爱文学,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喜欢写,那就写,用现在的话说,叫原生态。
因为“文革”,我18岁高中毕业后就回家干活。我这个人懒,懒汉。那时,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村小学教个bpmf(拼音字母),这样就不用干农活,而可以看书学习;最大的梦想是到日照县文化馆工作,就像李应该,编个快板三句半,或者编个小戏曲,用油印机印出来发到各个公社,再发到各个村,让一群小嫚儿上台表演,想想有多恣儿。要是县文化馆去不成,到公社也行。关键是想成为公家人,能吃上馒头。自己就写诗歌往县文化馆寄,终于有一首诗被推送到临沂地区艺术馆。县文化馆让邻村的人给我捎来一封信,我激动得好几天没睡着,半夜坐起来拍炕沿。
恢复高考时,在恩师丁履清的帮助下,1977年我考上大学。还是因为喜欢写,恩师张蕾教授很欣赏,那就写下去吧。写出来,人家说不错,那就不错。人家说很好,那就很好。人家说一般,那就一般,再写。但是,到出版社工作后,忙了。那时候周六还要上半天班儿,写作时间很少。写多了,还怕人家说本职工作不积极,不务正业,那时候很讲究这个。我29岁在贵州省作协获了个奖,也是个省级奖啊,突然寄来证书和钱,我就有些紧张———发表文章居然还能评奖?而且还有钱,好像二百元;我把证书装到信封里放起来,后来就忘了。前些年搬家,发现还有这么个东西,一时感慨万千。
记者:我读了您的大部分作品,可谓篇篇精品。可惜市面能见到的作品不多。有的作品在二手书市溢价数十倍。以您的影响力和平台资源,多出几本集子应是举手之劳,而您却没有那么做。可见您有清醒的精品意识,对文学有敬畏之心。这在当前的文坛,实属难得。您如何评价自己的文学状态?
丁建元:我的作品数量不多,主要发表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后来,工作繁杂,应酬太多,二十几年没怎么发表作品。我写得少,可能也与我当编辑有关吧。我还有个弱点———不怕人骂,就怕人笑话。要是人家说,你写些什么玩意儿,就像抽我的耳光。我别的事儿马虎,写文章不敢马虎。不能让人家说,你这编辑是白当了。
《眷恋黄昏》《寻找生命的原色》《中夜的风铃》《火烧云》都是旧作,是按照故乡、亲情、理思方面题材归类而成的集子。
有高校评论家把我列入新时期较有影响的散文作家,说我的作品在文本结构上有突破,是意绪结构。我哪有那么厉害?就像歌里唱的,我是跟着感觉走,越走越温柔。但是,我的确反感要什么起承转合,我喜欢“蝎子窝里捣一棍”。我上中学时候就喜欢捣蛋,捣蛋不是捣乱,不是恶作剧,是调皮。让我高兴的是,这种捣蛋也传给了儿子。我午睡时,上幼儿园的他用彩笔把我脚趾头涂成各种颜色,我特意买了个熟猪心,让他当馒头吃了———奖励!(笑)
我不喜欢墨守成规。当觉得行文沉闷时,我一定要轻松幽默一下;当觉得行文有些“飘”,我一定要深下去,就像核桃,里面一定要有一个硬核,让人用锤子敲一下。我希望我的散文是个“杂种”,就像东北的“乱炖”,猪肉粉条萝卜土豆海带鲤鱼草鱼豆腐全在一个锅里炖。看一遍就明白的文章,我觉得就是平面的,我不喜欢。看见一堵墙,我想把它推倒,变成一堆石头,这就有了立体感。散文就是一种随性的文体,没有定规,自己觉着痛快就行,我依然往这方面努力。
作家饭不那么容易吃,我总是把自己定位为“文学票友”,这样没有紧迫感、压迫感,就像在台下看别人演出,高兴了,自己也上去喊两嗓子;写不好也有个借口,因为是业余嘛。电影《黎明时刻》有个情节,一位教授请歌唱家老友出山,老友已经二十年不唱了。教授叫着他的名字说:“马尔科,无论什么你都可以放弃,就是不能放弃你的声音!”这成为我心中的座右铭。
记者:在日照丁氏家族编修的家谱(八修)付梓之际,您写了《纸上的家族》一文,文中引用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段话,“……在我们时代的全球化时刻,语言、母语,方言与家乡之间血脉相通的传统关系已经分崩离析了……人仿佛已变得无家可归”,读来不由扼腕长叹,还似乎意犹未尽。还想听您多说一些。
丁建元:海德格尔还有一句话,“语言是存在的家”。
人创造了语言,他用语言给万物命名,对事物进行概括,表达自己的心情,用语言交际,即使听障者的手语,也是以语言为依托。
方言是一方水土的活化石,包含着只有本地才能理解的密码。它的发音,一些词语表达的意思,只有本地人明白,还有一些微妙的东西,只有本地人能会心。方言的形成,是特定地域相对安定甚至相对闭塞的产物。我们村子说的许多字,翻过天台山,念法就不一样。我们这里叫“牛”,到了俺姥爷村里就叫“油”。你骂人家是个“潮巴”,北京上海不明白,你说我这是夸奖你聪明,他会很高兴。但是全球化来了,人们流动起来,你从日照到远方,怎么交流?那就用普通话。出了国,就要用外语。你用普通话,那就没有了家乡的味道。而且,随着教育的规范化,村子里年轻人都说普通话,说方言的人渐渐老去。年青人散布世界各地,并且四处流动,再怎么也要到城里安居。语言在统一,乡音能存在多久?海德格尔用“仿佛”一词,值得玩味,我的理解是,在当初的德国,“乡土”名存实亡。
最关键的问题是人对乡土的忠诚度。这种忠诚有血缘性的自然忠诚,还有一种不得已的忠诚,或者说“亚忠诚”。我们爱家乡,是因为父母在这里,祖辈埋在这里,童年少年在这里度过。故乡给我们生命也融进我们的生命,也就是评论家所说的根性。没有这些,故乡不成立。而且,一处乡村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道德伦理空间,村子里每家人、每个人的为人处事,大家都知道。他的父辈、祖辈的事情会传下来,所有人都在评判别人也被别人评判。一个人做事,就会想到结果或后果,所以故乡完成了一个成员的形塑,你必须、不得不对故乡忠诚。但是,现在人流动了,流动到城市里,交往趋于碎片化、表面化,一个人的行迹,别人不关心,甚至对门邻居都不知道姓什么、干什么。在这里过得不顺心,可以换个地方,地方一变,好像也把从前抹掉了。生存空间很大,但空白很多,缝隙很多,道德约束感也在弱化。所以海德格尔说,败坏无处不在。
记者:这应是时代洪流中扬起的沉渣。有人说,当代中国的文化重建迫在眉睫,中国人亟需在大变革中找到安身立命的价值依归,亦需直面未来。您如何看待“文化重建”一说?
丁建元:文化重建这个命题太重了。好像文化已经全部成了废墟,需要重起炉灶一样。
说到文化,它的核心和灵魂是人本身,它的主体永远是人。
所有文化都是由人打破和创造的,而且破和创造并存。
有生命力的文化永远是活性的、有机的。对生命有益的就是好的文化,反之则不然。
咱们可以看到,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日益发达,人的流动、物质的流动、现金的流动以及信息的流动,是全球范围的。这些流动,必定会对人的思想价值观念产生影响,而文化就随着这种流动而变化。有的文化落后了,有的文化更新了,新的文化产生了。这有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意思。但我理解也不是先有经济再有文化,而是两者互动共生,而且新的文化永远建基在传统中。
就像我写《纸上的家族》———修家谱,是先进文化还是落后文化?乱世能修家谱吗?丁肇中这位大科学家,对家谱这样看重,能说他落后吗?还真不好说。
在新中国建立70周年之际,我写于30多年前的小文《泥哨》被收录《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我自认为后来的作品都远远胜于《泥哨》,但编者说这只泥哨在那个时代出现,有经典性,它蕴含着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
世事流变,人已不是当年,但我依然保持“泥哨”意识,生于泥土,来自土地,位于平民,要永远不忘初心,带着本原的地气,发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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