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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儿记□米丽宏

拂晓报 2019-12-25 11:54 大字

很多时候,食物的味道,不是一下子就能品透的,也不能单纯用好吃或好闻来衡量。

同样,一种食物,也往往有些人爱吃,有些人讨厌,还有人逐渐从讨厌变喜爱,竟至欲罢不能、割舍不下——老北京的豆汁儿,即是如此。

汪曾祺先生说:“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好似那豆汁不是小吃,而是老北京的名片。有个笑话,说清朝时,朝阳门外营房的旗人聚在街头痛哭流涕,路人问之,哭者言:“豆汁儿房都关了张,岂不要了性命?”

究竟是什么迷人味道,让旗人爱“汁儿”如命呢?

我不是北京人,不知其中奥妙。最初听到豆汁儿这个词,是在一出名为《豆汁记》(又名《金玉奴》)的京剧里:穷书生饿倒在叫花子门外,被叫花子的女儿金玉奴用豆汁儿救活一命。这样看起来,叫花子都喝得起的豆汁儿,肯定贵不了,应该是寻常人家的吃食。到网上一查,果然。《燕都小食品杂咏》中说:“糟粕居然可作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盐各一瓯。”原来,这豆汁儿就是用制粉丝、粉皮儿剩下的老浆,经一夜发酵制成的。

老北京的豆汁儿,夏天喝了消暑解渴,冬季喝了清热温阳,四季常喝,则开胃健脾,祛毒除燥。豆汁儿什么味儿呢?不爱喝的人说它像泔水,酸臭;爱喝的人呢,赞叹说,那是酸香,甜中带酸,酸中有涩,舒爽无比!北京人爱喝豆汁儿,穷人喝,阔人家也爱喝。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每天下午都派人到外面买回一锅豆汁儿。全家大小,一人一碗。

暑期,我有个亲戚到北京游玩儿,看见招牌上“豆汁”俩字,以为就是“豆腐脑”“豆浆”之类;进店要了一碗,刚喝一口,就紧皱眉头。勉强咽下去后,招手叫来店员,很客气地小声说:“你这豆汁儿呀,别卖了,基本上酸了!”伙计说:“好说了,您哪!不是基本上酸了,根本上就是酸的。这豆汁儿跟您河北、山东的豆浆,不是一码事,您哪。”

亲戚蹙眉对我讲:“豆汁儿?那纯粹是馊了的剩汤!”

出差到北京,我为品尝豆汁儿,专程去了护国寺小吃店。按照老北京的惯常吃法,我点了一碗豆汁儿、两个焦圈儿、一碟儿咸菜丝儿。豆汁儿上来,只见乌糟糟的灰绿,一股酸馊味儿扑来。静静心待品,听见邻座一位女士嘟囔着:“什么味儿啊这是?”与她同来的先生,一声不吭,看着自己眼前那碗豆汁儿,像“临行喝妈一碗酒”似的憋足了气,一仰脖倒进口中,然后拉着女士,悻悻而去。

我在心里暗笑之余,决意在这碗灰绿里,寻一寻它的繁复滋味。咝溜溜,一口下来,尽是酸腐之气!咝溜溜,又一口,仍是酸腐之气!咝溜溜,咝溜溜,拿舌尖儿细细去品,在口腔里倒腾来、倒腾去地咂摸。嗯,微微的酸,略略的馊,淡淡的涩,一层一层,如静水泛着涟漪。

这碗豆汁儿喝到最后,我自动滤去了臭、腐、涩,品到的只剩下了清、甘、爽。哦,那一刹那,好似在深山中,见山泉喷涌,拂去草叶,双手掬起泉水,喝到了一捧甜爽……

我越来越觉得,喝豆汁儿的这个过程蛮有趣。细想来,那种过尽千帆、柳暗花明的迂回之味,和圆熟练达的老北京人情世故,底子上竟那么相似。

那种味觉上的迂回与穿越,是如此特殊:单纯的味道,是清浅小溪,沙石游鱼可见,流淌方向明晰;而豆汁儿这类,则是波澜叠起,于不经意处翻出新奇。只要迈出尝试的一步,坚持,再坚持,你便会得到以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受。

第一次喝豆汁儿,我只领略到这一点点妙处,远远没达到“瘾”的程度。期待下次有机会再去品尝,看看能不能快速穿越酸腐、枯涩,直达酸甜爽口。

我想,那种境界,可能算得上一剑封喉、直指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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