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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叙利亚做战地记者 穿防弹衣在炮火中报道

澎湃新闻 2019-11-01 15:58 大字

△郑一晗在叙利亚南部打击极端组织前线采访。

△郑一晗在叙利亚南部打击极端组织前线采访。

近日,土耳其军队对叙利亚进行轮番空袭和炮击,当地危机四伏,常驻叙利亚的战地记者郑一晗变得更忙碌了……2017年,叙利亚内战不断升级,战火纷飞,政府军与叙利亚反对派组织、“伊斯兰国”之间冲突不断。在埃及开罗当过驻地记者的郑一晗主动请缨常驻叙利亚,他穿上防弹衣、拿起话筒、扛起相机,在危险的前线进行报道。

以下是郑一晗的自述。△郑一晗在战斗后的废墟前。

△郑一晗在战斗后的废墟前。

我是郑一晗,一名驻叙利亚的战地记者,今年是我在叙利亚工作的第三年。大学时,我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习阿拉伯语,期间曾去也门公派留学,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会重返中东。2015年8月,我在开罗当了两年常驻记者后回国了,2016年年底听说叙利亚的记者要轮换,我决定趁年轻过一段更有挑战的生活,于是主动申请常驻叙利亚。△牺牲的埃及摄像记者哈桑(右)。

△牺牲的埃及摄像记者哈桑(右)。

其实我对叙利亚是有阴影的。2014年,我还在开罗工作时,正值叙利亚总统大选,我的同事,一位埃及摄像记者被抽调到叙利亚支援报道,工作时,他的脑部不幸中了流弹,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牺牲了。至今,我仍记得去机场接他的遗棺时的场景,当时心里非常难过。

当父母和同事知道我要去叙利亚,他们都很担心我,但我依然选择遵循内心。2017年5月,经过一段时间的驻外培训,我来到了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建筑遭到火箭弹袭击。

△建筑遭到火箭弹袭击。

△大马士革的夜晚,防空导弹不断落下。

△大马士革的夜晚,防空导弹不断落下。

记得第一天走在大马士革的街道时,我的心里异常慌乱,感觉危险无处不在。我去叙利亚时,恰巧赶上了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大马士革每天都在落炮,炮声和战斗机的轰鸣声就是这个城市的背景音。尤其是在晚上,空袭发生时可以看到导弹在天空中划过,就像放烟花一样。

我的住处离最近的反政府武装控制区只有3公里左右,那里发射的迫击炮跟火箭弹经常落入城里,不知道会落到哪个地方。不定期还会有自杀式袭击,比如一辆汽车清晨开到某个居民区,然后直接引爆了。△郑一晗在街边与市民交谈。

△郑一晗在街边与市民交谈。

△大马士革老城。

△大马士革老城。

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生活在战乱中的当地居民,对四处的炮火声早已无感,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有一次和当地人聊天时,突然炮声大作,房子也随之震动,他们却完全没有反应,“打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习惯了”。慢慢地我也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份子。△郑一晗与外籍员工。

△郑一晗与外籍员工。

在叙利亚的工作是忙碌、繁杂的,由于人员精简,我必须是一个多面手。我不仅仅要写稿、做新闻报道、去前线探访,还要身兼厨师、司机、技术、营销数职。除此之外,作为负责人,我还要管理当地的外籍员工,协调做好中文、英文、阿拉伯文的文字报道以及图片、视频的工作。△大马士革郊区战后一片狼藉。

△大马士革郊区战后一片狼藉。

△大马士革发生爆炸后街边被炸毁的车。

△大马士革发生爆炸后街边被炸毁的车。

在叙利亚进行报道时,四面都埋伏着双重危险。看得见的危险是炮弹:一是迫击炮,反政府武装袭击最激烈时,一天可能落一百多枚炮;另外还有自杀式爆炸袭击和定点清除。而看不见的危险往往更考验战地记者的心理素质:残存的化学武器、没有清理干净的地雷……都可能危及生命。△2017年9月,郑一晗在代尔祖尔采访。

△2017年9月,郑一晗在代尔祖尔采访。

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主要在大马士革,但当一个据点(军队据以作为战斗行动依托的地点)收复之后,政府军就会组织各国媒体记者们到前线或者战区探访。2017年9月,我们在沙漠公路开了几个小时车去到叙利亚东部城市代尔祖尔采访。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包围了代尔祖尔很多年,政府军在包围圈中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向里面输送人道物资。我们把车都停在政府大院,政府军统一开车带我们进到城里。△郑一晗在被战争摧毁的阿勒颇老城。

△郑一晗在被战争摧毁的阿勒颇老城。

但周围仍有“伊斯兰国”武装分子,他们会用无人机跟踪、定位,投射炸弹。当时记者们正在市场里采访,忽然离我不足百米的地方响起了猛烈的爆炸声。政府军组织记者紧急撤离,回到政府大院,发现那里也落了炸弹,才知道“伊斯兰国”盯上了记者。安全起见,政府军将所有记者安置在当地石油公司的一栋楼里。当晚炮声不断,因床少人多,大家只能打地铺休息,但白天遭受的袭击让我心存余悸,在恐惧中度过了漫长的一晚。△2018年4月24日,叙利亚军打击“伊斯兰国”。

△2018年4月24日,叙利亚军打击“伊斯兰国”。

战争的残酷无法用语言描述,如果航拍看叙利亚的整个国土,你会发现它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北部最大的城市、叙利亚曾经的工业中心阿勒颇原本繁华胜似大马士革,现在到处是断壁残垣。△住在危楼上的一家人。

△住在危楼上的一家人。

战争不仅破坏了城市的房屋建筑,也给当地人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我曾经遇到过一家人,他们的老家在叙利亚北部,有一片种着果蔬的田地,生活吃穿不成问题。然而战火蔓延,家园被反政府武装占领,父母不得不带子女离家逃亡。一家人露宿公园,住过避难所,也短暂租过房子,又因支付不起租金被赶出来。

最后,阿勒颇的一栋危楼“收留”了他们,“家”安在不能挡风遮雨的顶层。这栋建筑墙面剥落、钢筋暴露,只剩一个框架,摇摇欲坠。大女儿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早早嫁了人,而她的“新房”也在这栋楼,是能遮雨的那一层。△民众在逃离家园的途中。

△民众在逃离家园的途中。

△难民疯狂抢救济粮。

△难民疯狂抢救济粮。

2018年3月,大马士革城郊东古塔战事激烈,每天都有上万失去家园的难民逃出城,扶老携幼地向避难所迁徙,绵延几公里的迁徙队伍后面硝烟四起。有的人背着锅,在路上饿得不行了,就炒一点麦子吃。

我在沿路采访问他们心里有什么感受,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就是“饿”。路边会有俄罗斯大兵开车来发放救济粮,这时候,每个人都双眼放光,涌到车旁,跳起来抢粮食。△民众从东古塔逃离。

△民众从东古塔逃离。

避难所十分简陋,仅仅是一个临时搭的棚子。避难营地有几个联合国人道机构送的大水箱,水流缓慢,人们排着长队去接水。基本的饮水都难以解决,更不可能满足洗澡、洗衣服等需求。这些在大饥荒的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场景,我却在21世纪的叙利亚亲眼目睹。△儿童在街边卖纸巾。

△儿童在街边卖纸巾。

战火迫使孩子们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中。叙利亚有很多“街头儿童”,红绿灯一停下,就拿着脏抹布不由分说地擦车、卖小包的纸巾,还会有小姐姐抱着弟弟向车里的人要钱……△叙拉卡省街边的儿童。

△叙拉卡省街边的儿童。

在被围困的城市,物资和援助都无法进入。常年的饥饿造成孩子们营养匮乏,看起来六七岁的小孩,实际上已过十岁。有一次在代尔祖尔采访结束后,我将剩余的干粮和水果分给街边的人。一个小女孩拿到香蕉后,直接连着皮一起啃,她从没见过香蕉,不知道怎么吃。我们觉得很普通的饼干、糖果,于他们而言则是“奢侈品”。△东阿勒颇解放后一所重建的校园。

△东阿勒颇解放后一所重建的校园。

叙利亚战乱造成7000多所学校被毁坏,约200万儿童因缺乏教职人员、学习场所等原因失学。我去过东阿勒颇解放后一所重建的校园,一排白墙蓝顶的简易板房就是孩子们的教室,板房建在学校原址的空地上,周边的建筑破败残缺。△孩子们在简易板房上课。

△孩子们在简易板房上课。

孩子们失学的年龄不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学生都在一个班里上课。教室和老师都很缺乏,孩子们只能轮拨来学习。△孩子们在街头玩“手摇式“摩天轮。

△孩子们在街头玩“手摇式“摩天轮。

战后物价飞涨、生活状况不断恶化,即使在开斋节和宰牲节(叙利亚两大传统节日),人们也过不安稳,担忧随时可能会来的空袭。去年6月15日,东古塔地区的杜马镇迎来了第一个没有硝烟的开斋节。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到街边,在新搭建的小型游乐场里玩耍。

大人用绳子将孩子固定在秋千座椅上,然后用力推动秋千制造出摩天轮的效果。旁边的“海盗船”也被挤得满满的,他们随着左右摇晃的节奏齐声高喊:“使劲推!使劲推!”。简陋的游乐设施却是孩子们的高端游戏。△工作中的叙利亚女电工。

△工作中的叙利亚女电工。

除了因战争事件需要去前线拍摄、报道,在日常的报道中,我常关注叙利亚的普通民众,记录下战争中的温暖人心的新闻,希望能在绝望当中传递一点力量,也与当地人有了更深的交流。

自2011年叙利亚危机爆发以来,男性人口锐减,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承担起养家重担,她们做电工、修汽车、开大巴、开出租……干起了过去只有男人才会从事的职业,阿勒颇的第一位女性出租车司机,年过半百的乌姆努尔就是其中的一位。△正在开出租车的乌姆努尔。

△正在开出租车的乌姆努尔。

乌姆努尔的一个儿子在首都大马士革服兵役时不幸阵亡,其他儿子被隔离在反政府武装控制区,母子长期无法相见。乌姆努尔原本从事婚庆工作,战后她的生计受到很大影响,为赚钱谋生,她不顾旁人眼光,做出开出租车的决定。乌姆努尔曾坚定勇敢地说,“妇女开出租车并不丢脸,只要自力更生就值得被尊重。”△文物修复师在修复文物。

△文物修复师在修复文物。

叙利亚战火纷飞,难民们四处逃散,但仍有人选择坚守在此。叙利亚是一个被誉为“文明十字路口”的国家,战争不仅带来了不可估量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也让叙利亚的文物古迹遭到重创。位于大马士革的国家博物馆成立了一个8人的文物修复小组,赫芭·朱马是其中一位修复师。

作为技术人员,她原本可以选择去国外谋生,但是在朱马看来,这些冷冰冰的雕像就像家人和朋友一样,她甚至给每个雕像都起了名字,一边修复一遍跟“他们”对话:“对不起,战争让你受了这么大的伤,赶快好起来,我带你回家……”像朱马一样有气节、有家国情怀的人并不是少数。他们怀着信仰留在叙利亚,等待和平的到来。△记者在霍姆斯省采访。

△记者在霍姆斯省采访。

为了报道,我几乎跑遍了叙利亚,每到一个省都会有当地的新闻官接待我,霍姆斯省的新闻官让我印象深刻。她是一名50多岁的女性,嗓门特别大,总是喜欢听着音乐手舞足蹈的,看起来非常乐观。她的脖子上戴着心形的项链,我问她那是什么,打开一看,里面是她儿子的照片。听别人说,她的儿子参战时被炸弹击中,一瞬间人就炸没了,遗体都没有,只能把相片挂在胸前。△郑一晗在叙利亚东北部拉卡省一座村庄采访。

△郑一晗在叙利亚东北部拉卡省一座村庄采访。

几乎每个叙利亚人都经历过亲友离开,但他们仍然坚强地生活。看到这些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人,我时常感到人类的渺小,面对大时代、大环境的动荡非常无力。也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理解,变得更豁达,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过得不如我,连基本的吃饱穿暖都满足不了,而我的亲人朋友健在,吃得饱穿得暖,享受着高科技,已经非常幸福了,没有必要再为了琐事钻牛角尖,为追求物质而焦虑,毕竟这不是生死。

 △郑一晗在叙利亚的阿勒颇古城(最北)、纳西卜口岸(最南)、库奈特拉口岸(最西)、幼发拉底河(最东)。

△郑一晗在叙利亚的阿勒颇古城(最北)、纳西卜口岸(最南)、库奈特拉口岸(最西)、幼发拉底河(最东)。

每次回国休假,我都要先从叙利亚开车翻过两座山,到达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机场,再在迪拜转机后才能回国。战争与和平的交替让我感到很不真实,回国就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年春节,我在山东老家和叙利亚的外籍员工打电话,他听到外面放鞭炮的声音,特别敏感地问我:“你们那边怎么也打仗呢?”都是一样的声音,在国内是庆祝,在叙利亚却是轰炸。△郑一晗在阿勒颇古城。

△郑一晗在阿勒颇古城。

今年7月,原本我可以结束叙利亚的驻外工作回国,但总感觉任务还没有完成,故事还没写完,还有许多想拍摄的地方和想接触的人,所以申请延了一年。 

我不是从小把战地记者作为梦想的人,但来到叙利亚后,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使命把这份工作做好,即使危险也要在现场,让世界听到中国媒体的声音。也许我的报道不会改变人们的生活,也不可能改变战争,但是让更多人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还是会有一些作用。

口述 | 郑一晗

作者 | 周宁

编辑 | 图拉

实习生 | 倪婉如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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