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地瓜的日子

山东法制报 2019-07-12 14:49 大字

□刘潇

一个朋友被调去守卫南部海疆，驻扎在遥远的海南岛。有一次在微信里碰到，他向我要了地址，说：“给你邮一点这边的特产富硒地瓜吧！”我笑着说，“好”。过了几天，地瓜送到，方方正正的5斤装一小箱，一共6箱。看着摞得高高的6个漂洋过海的小箱子，一种莫名的感动涌动在心头。

收到地瓜的那天中午，我将个头匀称的红皮地瓜挨个洗净，上锅用小火慢慢蒸熟。倚在整体厨房天蓝色的橱柜上，看着窗外马路两旁行道树那绿色的树冠，用指甲挑开薄皮轻轻剥去外皮，一口口品尝着浅金黄色入口甘甜的地瓜，心里觉得很幸福。

地瓜，鲁西南方言里又称“红薯”“白薯”，一亩地能产几千斤，是饥荒年代的救命粮。在我出生的八十年代，农村里的温饱问题虽然基本解决，但由于人多地少，全吃麦子还是不够，家家的餐桌上饭碗里总少不了玉米、地瓜等杂粮的影子。爷爷家的村子里是粘土地，一年两季，多种小麦和玉米。姥姥家的村子里则是沙土地，红薯长势很好，秋天刨地瓜收获一大堆，拉回家放在地窖里储存起来，能吃到第二年。

姥姥家的光景比爷爷家略好，每年阴历六月六，周围村庄有人请戏班来搭台唱戏，姥姥就会派舅舅来接我们姐弟去看唱，小住一阵。小时候我总想不明白那些听不懂的戏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想来，所谓六月六看唱，只是姥姥每年把我们俩接走几日，好让整年里疲惫不堪的母亲稍稍休息的借口吧。

姥姥家有个红薯窖，就是在院子里挖的一个几米深的地洞，储存着上一季的收成。红薯窖直入地下，极深且极窄，下不去大人。平时红薯窖用块木板盖住，取红薯的时候移开木板，用麻绳系小孩腰，把人小体轻的孩子放下去取红薯。小孩子下到窖底，解开腰间的麻绳，将红薯装满一个篮子，摇动绳子让守在外面的大人把篮子拉上去，再垂下麻绳拉孩子。现在想想，进入深入地下且久不通风的红薯窖是件危险的事，在充满二氧化碳的封闭空间里待得太久，对小孩子十分危险，可那个时候的我却只是羡慕着能被选中的更小更瘦的孩子。

住在姥姥家的日子，经常吃红薯。那时，姥姥一个人要看六个小孩，三个孙子女外加三个外孙子女，一窝小秧秧，闹哄哄地围着姥姥张着嘴要吃的，填饱他们的肚子都是难事。那时候虽不至于挨饿，但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吃。早晨喝红薯糊糊，烧开一大锅水，倒进去半馍筐切成小块的地瓜，勾一点面粉煮沸，一人一大碗红薯糊糊。中午熬一大锅咸饭，端出来一筐子白面馍馍。晚上喝疙瘩汤，揭开馍筐上盖的抹布，馍馍则变成了蒸熟的大个红薯。一个小孩发一个，啃完红薯再喝碗疙瘩汤灌灌缝，将小肚皮拱得鼓鼓的。

六岁的时候，父母带我们姐弟俩从农村搬到城市居住，因为工资微薄，又要帮助留在农村的一大家人，小时候我家的生活是十分清贫的。舅舅来看我们的时候，总是用当时装化肥的白色塑料袋，扛一大袋子红薯过来，倒在厨房里，足够我们吃上一冬天。

白手起家的父母迁居城市，自尊到近乎敏感，平时稍微有点好吃的就藏起来，等家里有客人来时好凑个菜。为了防止两个孩子在家里偷吃东西，或者嘴馋向生活条件更好的邻居要东西吃给大人丢脸，母亲对我们向往美食的喜好从小就给予极其严厉的斥责。家里做什么就得吃什么，不许挑好孬饭，花钱买零食更是被绝对禁止。还记得读小学时的一个春天，我因为好奇在路边买了六毛钱的草莓，兴奋地拿回家给母亲尝鲜，结果母亲直接暴怒，把我骂哭了。我攥着那一小袋草莓无限委屈，模模糊糊地觉得喜欢好吃的不是什么特别丢人的事，但也不敢犟嘴。妈妈训完就忙活别的去了，我一边掉眼泪，一边把塑料袋里已经有些挤烂的草莓一颗颗放进嘴里吃掉，苦涩的眼泪混进嘴里，遮盖了草莓的味道……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读书，读到不舍得拿几分钟时间去游戏去运动，读到日夜不休头疼欲裂，极度渴望让自己变重要，重要到别人会顾及我的情绪不要骂我，哪怕是我的确买错了那袋草莓… …大学毕业后在都市漂泊的日子，每天下死力气干活，从天明到天黑疯狂地工作，生怕自己哪一天能力下降对别人失去利用价值。赚来很多钱，买上一大堆的食物，堆满一张桌子，一样样拆开来吃，吃到饱，吃到撑，填饱的是肚皮，无法填满的是无处可去、无人可依、无力自保的惶恐和寂寞。

昔日的生活，同样在弟弟的脑海里留下了无意识的烙印。弟弟身材修长，剑眉星目，齿皓唇红，刚入大学时换了燕尾服入舞协学跳国标舞，是舞池里极俊朗的英俊少年。毕业后他迅速发胖，短短两三年就胖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山东壮汉。发胖的原因是放开吃肉，喝啤酒，喝饮料。我轻叹“昔日翩翩美少年，今朝发福大肚男”，他倒并不十分在意。弟弟说，在大学时他还没有多少钱，只能每周买一瓶饮料，一年下来，喝遍了小摊上、超市里卖的所有种类的饮料，爽！工作后有了收入，最喜欢吃火锅自助，摆满一桌子肉、菜、海鲜，慢慢吃，觉得生活特幸福，特满足。同事同学聚会，不舍得桌子上剩那么多菜，就努力吃，总觉得那么贵的肉，吃不完就是浪费。

吃，对我们俩都是很重要的事，比貌美如花重要多了。需要对自己承认的是，我们家穷过，那时贫穷和匮乏留在脑海中的记忆，那种对食物的珍惜和渴望，让我们摧毁了自己的美貌和身材。贫穷一方面塑造了我们坚韧的性格，强烈的上进心、奋斗意识；另一方面也让我们不能正确评估自己的价值，在内心进行自我贬损，把自己看得很轻，把物质保障、外界评价看得很重。为了饱口腹之欲，我们可以完全忽略自己变形的身材和受危害的健康。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时间已逝，这一页在我们心里，却没有真正翻过去。

可被过去影响的，只有我们姐弟吗？对守着绿水青山受穷的人来说，长久的贫穷和极度的匮乏，让他们无法准确评估生存环境的价值，为了一点点钱，就可以毁弃眼前的美景。还有部分富裕起来的国人疯狂地买名牌、豪车、豪宅，是不是也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无法承认仅有自己就足够美好？我们的现在是由过去决定的，我们的未来是由现在决定的，要不断地反思过去，改变偏见，让我们的思想能跟得上社会的变化。

一切都是会变的。就像地瓜，已经从昔日穷人果腹的杂粮，变成了今天都市人调剂口味的稀罕物。我们的思想，也不能只停留在过去，要读书、要旅行、要思考、要写作、要交流，要通过各种方式认识到生活的变化，从而不断破除旧日生活留在我们脑海里的各种偏见。

反思过去，认识现在，才能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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