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茶香寄乡愁
□疏泽民
年过半百，走过不少地方，也尝过一些名茶。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故乡的无名茶，那里有浓浓的亲情，有淡淡的乡愁。
故乡在远方的一个小山村，那儿的山不高，但山上还是零零星星地开辟了一些茶园，母亲的茶园就在山脚下的地埂边，茶园里种了十几棵茶树。
小时候，每年清明至立夏，我和哥哥放下书包，就帮母亲摘茶。那些茶树长得比我还高，枝桠蓬出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茶苗很嫩，择两叶一心，轻轻一掐，就落进掌心。母亲一边摘，一边给我们讲茶树的来历。母亲说，这些茶树，都是爷爷生前栽种的，我们都在享前人的福呢。我听了，就觉得这些茶树很了不起――每年摘出来的茶叶，能换回一家人几个月的口粮，还能供我和哥哥上学读书。
摘下来的茶叶需当天焙炒。吃过晚饭，父亲便坐在灶膛生火，母亲在锅前炒制。炒茶时，先用大火将锅烧热，再将茶草均匀抖进铁锅里。母亲双手当铲，伸进滚烫光滑的铁锅里不停地翻抖，嫩绿的茶草便发出轻微的噼啪脆响。待茶叶由碧青变成暗绿、由硬变软、闻之草气消失时，立即出锅。冒着热汽的茶叶放进篾匾里，趁热用双手反复揉捻、搓压，直至茶叶蜷缩成条状。经过焙炒杀青、揉捻成型的茶叶，再放进锅里，小火慢慢烘干，冷却后装进茶叶桶储存。
炒茶看起来容易，动起手来却并不轻松，这是我模仿母亲炒茶得出来的结论。翻炒时，手指一不小心触及烧热的铁锅，就会烫出水泡；揉捻时，需要暗合用力并作旋转，茶叶才能成型。刚揉搓几分钟，便觉得胳膊酸胀，脸上汗津津的。而母亲，似乎从不觉得苦和累，二十来斤的活茶草，一直炒到深夜。一个茶季下来，母亲的双手被染成深褐，老茧斑斑，像干枯的松树皮。
长大后，我离开了故乡，在远方的一座城市谋职、定居，再也没有帮母亲摘过春茶。后来父亲病逝，为了生计，大哥举家到山东打工，留下母亲独守家园。春节回到故乡，母亲硬是送我几斤用塑料袋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茶叶。母亲说，过去家里穷，加工的茶叶都拿到集上卖了；现在日子好了，这些茶叶就留给你们尝尝吧。拗不过母亲，我只好将那袋茶叶，连同母亲的叮咛，装进背包。
人到中年，在都市夹缝中艰难地行走，日子过得琐屑而疲惫。一个心绪低落的夜晚，我打开从故乡带回来的茶叶包装，心头一酸――那是一袋怎样的茶叶啊，黑不溜秋的，像炒焦的葵花籽。捻一撮放进茶杯，沸水冲泡，蜷缩的一团黑渐渐舒展开来，雀舌般的茶头也渐渐显露，舒展的茶叶渐渐下沉，茶汤渐渐变绿，袅袅升腾的茶香渐渐浓郁，轻啜一口，顿觉神清气爽，一股乡间春风在舌尖萦绕。品着家乡茶，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熬夜炒茶的背影，想起母亲松树皮一样布满老茧的双手，想起母亲一头青丝熬成白发，嗓子里堵得慌。我抓起电话拨过去，听筒里传来母亲惊喜而又沙哑的声音。大约是听出了儿子语调的异样，母亲在电话那头聊起了炒茶，聊起了做人的道理。母亲说，做人跟炒茶一个理儿，也需要经过杀青除去躁气，经过揉捻除去娇气，再经过回锅焙烤，去掉浮气，才能入味。我听了，心头一暖。清茶入口，教诲入心，积郁于胸的阴霾烟消云散，我仿佛回到数百里之外的故乡，与母亲促膝长谈。
故乡的清茶陪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而我，在缕缕茶香中，越来越思念故乡。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在城里买一些新茶，让母亲尝尝儿子所在地春茶的味道。母亲接过我带回的茶叶盒，宝贝似地捧在怀里。后来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带回来的春茶，我给庄子里邻居尝了，他们都说好；这么好的茶，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喝哩。我笑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呀，尽管喝，我下次多带点就是。母亲沉默了一会：还是别带吧，尝尝味道就够了。我知道，母亲一定是舍不得我花钱。
前不久回故乡老家，我想看看茶园里茶树的长势。挤进一人多深的荆棘丛，来到地埂边，却不见当年茶树的影子，呈现在眼前的，是茂密的毛竹和纵横缠绕的野藤。瞪大眼睛搜寻，才在浓荫蔽日的野竹和灌木丛中找到被挤成一团的茶树，稀稀拉拉地蜷缩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母亲说，那些茶树被竹根、青藤夺去养分，又整日见不到阳光，已经停止生长，再也摘不到新茶啦。我感到纳闷：茶园荒废，每年让我带回的茶叶是从哪儿来的呢？母亲笑了：我托人在附近山上摘了些野茶――没有茶没让你们带回去，我心里空荡荡的不踏实呀。
我心头一怔。这些年来，无论茶树丰盈或贫瘠，母亲都坚持让我带回故乡的茶叶，而对寡居故乡的老母亲，我又做了些什么？望着被遗忘在荆棘丛生中日渐荒芜枯竭的老茶树，心里五味杂陈。
返回小城，仔细端详母亲炒制的黑不溜秋的野茶，我仿佛看到母亲那双被烟火熏黑的枯手，心里有了隐隐的痛。在我看来，这些茶，已不仅仅是茶，它是母亲对子女深情的关爱和无尽的思念。夜幕降临，沏一杯故乡的茶，轻啜慢饮，在缕缕茶香中体悟乡愁，竟然泪流满面。我知道，母亲送我故乡茶，是让我不要忘了老家；我也知道，我需要化乡愁为动力，努力做好自己，常回家看看，让母亲欣慰，也让自己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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