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湖北技能高考“新移民”，被堵在大学门外
2019年3月，就读于湖北天门职业学院护理专业的张君佳得到一个迟到近4个月的消息——包括她在内的近千名外省学生因户籍问题错过了技能高考报名时间。
高职院校破解生源不足的大背景下，技能高考是中职生们升入高校的一条新捷径。开考首三年，它就为9000余名中职生打开高校之门。区别于此前中职生主要的升学途径“高职统考"，技能高考以技能考试为主，文化考试为辅。对于以技能学习为主的中职生而言，技能高考使他们的升学几率增高。
然而，技能高考于2010年由湖北、辽宁首推之后，却未能在全国大范围内得以推行。于是，非湖北籍中职生张君佳们赴鄂赶考，梦想推开大学之门。
但现在，这道大门在临考前被堵上了。
多名学生错过高考报名时间
得知自己没有报上名的前一天，张君佳刚满18岁，她许下的生日愿望很简单：“考上大专。"
这个出生在贵阳农村的女孩活泼好动，觉得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初中时即便平时竭尽全力，也只能把成绩勉强保持在班上的中下游。三年前中考失利，进入职业院校就读护理专业成为了她的唯一选择。
但她心想，“只要能通过技能高考升入大专，再进一家不错的医院做护士，就非常满足了。"
和别人谈及目前的学历，她总有些羞怯，“中职生总是不及普通高中生。"
但长期被社会忽视的职业院校，实际上越来越受重视。
人社部数据显示，2018年，在现代制造业、新兴产业中，新增从业人员70%以上来自职业院校。而我国技能劳动者超过1.65亿人，占就业人员总量的21.3%，
在“白领过剩"的当下，技能人才短缺正成为我国的就业新问题。也正因如此，2019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职业教育问题也被重点关注，在“多管齐下稳定和扩大就业"部分，与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并列于宏观政策层面。政府工作报告指出：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既有利于缓解当前就业压力，也是解决高技能人才短缺的战略之举。
张君佳所就读的湖北天门技术学院，是湖北天门市唯一一所职业院校，根据学院简介，该校“是经湖北省人民政府批准建立、教育部备案的公办全日制普通高等院校"，分设高职部和中职部。
天门职业学院的《2018年中职招生简章》显示，“学生就读我校，可参加普通高考或技能高考直接升入大学。其中技能高考比读高中考大学容易，是一种以技能为主，文化为辅的升大学捷径（只考语、数、外，总分仅210分）。"
根据该校提供的数据，“2016年我校高考本科过线人数108人，2017年过线人数126人。"《招生简章》声称：“在我校读书就是上大学。"
然而，学校承诺的这场“大学梦"，如今在张君佳眼里，“就是一场骗局。"
2019年1月中旬，张君佳和同学们收到班主任的通知，“当时班主任说，1月18日左右，会告知我们高考报名的相关事宜。"但直至3月，学校始终没有提及此事。
学生们不愿再等待，查询湖北高考报考要求才发现，早在2018年11月23日，湖北省天门市2019年普通高等学校招收中职毕业生知识加技能统一考试(简称“技能高考")报名工作就已结束。
按照湖北教育考试院的通知，技能高考与普通高考报名程序一致，“应届毕业生原则上由就读学校统一组织办理报名手续，网上报名结束后，不再接收补报。"
多名学生告诉界面新闻，该校1000余名护理专业学生中，近半数学生未能报名成功。
“我们班共50人，30多个人没有报上名。"张君佳难以理解，“对我们而言这么重要的考试，学校为什么欺骗我们？"
中职生升入高校的新途径
2010年，湖北首次实行技能高考。
在此之前，高等学校招收中职毕业生统一考试(即高职统考)是中职学生升学的唯一途径，但其单一的招考模式曾饱受诟病。
因此，政策层面也一度呼吁新的招考方式，国家颁布实施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中提出:“要完善职业学校毕业生直接升学制度，拓宽毕业生继续学习的渠道，同时要求建立以考试招生制度改革为突破口，逐步形成分类考试、综合评价、多元录取的考试招生制度。"
但更为直接的原因，是高职院校亟待破解生源不足的生存发展瓶颈。招生难题体现为高考生源减少和各类型高校之间激烈的招生竞争。
“生源减少、录取率提高的同时，必然带来高校之间的招生竞争，各高校都是使出浑身解数来打好招生这张牌，而在与普通本科院校招生竞争时，高职院校因其固有的差距而明显处于劣势，这就迫使其做出新的招生政策改革。"在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刘欣看来，解决生源不足难题是“技能高考"政策出台的主要背景，也是此番改革的首要考量。
数据直观地反映出，成为技能高考试点后，作为教育大省的湖北省日渐成为职业教育大省。
根据《湖北省高等职业教育人才培养质量年度报告》，截止2013年末，湖北省共有独立设置中等职业学校513所(其中技工学校203所)，年招生规模达到17万人(其中技工学校约4万人)，中职教育在校生59.1万人(其中含技工学校18万人)，占高中阶段教育在校生数的37.4%。
“最近国务院发布’职教20条’也特别提出研究建立技能高考制度，但是一直没有建立起来。除了政策方面的原因，还有技术层面的原因。"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职业与成人教育研究所所长赵志群认为，技能考试的特点决定了没办法进行大规模的考试，技能高考难以在全国范围推广。
为高考赴鄂的学生
不少怀揣升学梦的外地生赴鄂赶考，张君佳说，“正是因为能够参加技能高考，我才会选择来这里。"
2016年，张君佳进入贵阳中华职业学校就读。在距离贵阳600余公里外的重庆万州，易舟则成为了重庆渝东技工学校的学生。
然而，两年后，他们和来自山东的蒙石在湖北天门职业学院成为了同级同学，这背后的原因相同——为了参加技能高考。
蒙石今年20岁，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初中毕业后曾在外地打工，进过工厂，当过“北漂"。吃了不少苦头后，他想，“文凭不够就得一直做苦力。"
他重返山东，用积蓄交了学费，在一所职业学院就读。两年后，他转校至天门职业学院。
蒙石是被湖北的低录取线吸引而来，“听湖北的朋友说，在这边参加技能高考录取线更低，而且这边的医学大专都是公办院校，山东的民办多一些，所以就到天门来准备技能高考。"
根据近两年的录取分数线，山东中职春季高考的录取分数线为380-452分，而湖北的技能高考录取分数线在210左右。
与蒙石不同的是，张君佳和易舟是2018年由原就读学校统一转校至此。
“2016年入学时，并未听说过中途需要转学。直至第二学年结束，贵阳中华职业学校告诉我们转校才能高考。"张君佳回忆，“由于当时学校承诺不用迁户口，且到湖北升学录取率为100%，大部分同学都同意转校，少数不愿转校的同学选择了退学。"
易舟就读的渝东技工学校也同样以“在湖北技能高考能够更轻松地拿到大专文凭"为由，将300余名护理专业的学生送至湖北天门职业学院。
湖北天门职业学院招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向界面新闻表示，学校与重庆、贵阳的职业院校均有合作关系，学生在最后一学年由重庆、贵阳的学校送至湖北天门，从而可以参加湖北的技能高考。
也正是因此，张君佳等人的学籍在2016年入学时就注册在湖北省。
“天门的学籍是按照中华职业学校当年提供的学生信息，按照国家相关规定注册的相关学籍。"天门职业学院出示的《关于贵州籍学生在天门职业学院的相关情况说明》显示：“天门职业学院（中职部）与中华职业学校只是合作关系。"
此外，《说明》中提到，“天门的收费为4220元。"但实际上，来自贵阳的转校生们每人缴纳了7105元，来自重庆的转校生每人则缴纳了10055元。而该校的招生简章显示，护理专业的学费为2800元一年。
“对于我们农村家庭而言，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老师说，我们需要缴纳中介费。"令张君佳质疑的是，“学校的收据上并未标明。"
这一说法得到了天门职业学院老师的证实，“确实有中介费一说，但并不是天门职业学院收取的，由重庆与贵阳的两所学校收取，且费用不同。"
“重庆的学生缴纳的中介费为6185元。"易舟回忆道。
但根据天门职业学院退费明细表，学生缴学费费用均为5000元，中介费用为5405元。
易舟在转校之前，查询了湖北技能高考的以往数据，“的确很吸引人。"
根据楚天都市报此前报道，2010年，技能高考在一个专业(机械类)首开时，报考人数为500人，其中有350人如愿被高校录取升格成为“大学生"。试点一年后，报考人数从500人陡增至5000人，最终通过技能考评的有3000多人，通过随后的文化课考试后，最终有1700余名中职生开始了他们的大学之旅。
到2013年，由于报考专业类别的继续扩大，报名考试人数达到1万余人，共录取考生7000余人(其中进入普通本科学校600名)。
刘欣认为，技能高考的火热程度超乎政策设计者的想象，也使这项原本被称作“破冰之举"的政策迎来了它全面推行的强劲动力。
湖北省教育厅则提出，“2015年湖北高校招收中职毕业生将不再组织高职统考，全部实行技能高考。"此后，湖北省技能高考的专业类别不断增加，先后增设了机械类、电子类和计算机类等。
2013年，护理专业也被归入技能高考专业类别。
中职院校间的生意
正是从这一年起，贵阳中华职业院校开始与湖北天门职业学校合作。
这背后难以忽视的现实是，尽管湖北作为先行试点极力发展技能高考，其他省份却并未迅速推行，在重庆、贵阳等地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仍然仅包括高等职业教育分类考试和普通高校招生全国统考两类。
重庆市渝东技工学校是2006年经重庆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批准成立的民办中职院校。经重庆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2015年9月批准，学校开设护理（养老）、康复治疗技术等专业。据学校简介，近几年来，毕业生就业率一直保持在98%以上。
一名该校的毕业生向界面新闻透露：“学校招生时表示能够升大专，就读后才会告知如果想升大专，必须去湖北天门。"
“此前确实有过最后一年去外省参加技能高考的情况。"渝东技工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告诉界面新闻：“至于之后技能高考如何安排，需要等今年各地高考政策出台。"
贵阳中华职业学校同样为民办中职学校，由贵阳市中华职业教育社主办。“这所学校校区偏僻生源不足。"贵阳电子职校的吴姓教师透露，“中华职校此前连教学楼都没有，在贵州师范大学租教学楼，办学两年后，才自建校舍重新招生。"
“在学校提出转学之前，我们大部分同学甚至不知道技能高考是什么。"易舟说，“但升学历对于我们而言，诱惑力太大了。"
在此背景之下，对于贵阳、重庆等地的职业院校而言，与湖北的职业院校合作，通过技能高考提升本校升学率自然是一桩好事。
另一边，伴随着湖北进一步推进职业教育发展与“市（州）重点建设1-2所高等职业院校、2-3所中等职业学校，县（市、区）集中力量办好1所中等职业学校（技工学校）"的要求，天门市也试图将天门职业学院打造为湖北省中职教育的一张名片。
天门市教育局文件显示：“省政府于2010年下达相关批复，同意天门市建立天门职业学院，从此，我市结束了无高等职业院校的历史。组建后，该学院属民办性质办学实体……省政府2016年年底批复同意变更天门职业学院举办者和办学性质。"
在天门市2018年度中职招生工作会议上，天门职业学院院长熊安锋表示：“学院将按照市委市政府‘突破性发展职业教育，力争达到万人规模’的目标。"
“当地人很少会去这所学校，学校招生办多到外省宣传。"武汉交通职业学院一名不愿具名的教师曾到湖北天门职业学院调研。
“在我们班共58人，其中将近40人都是外地生。"蒙石称。
难办的户口
尽管学校之间达成了合作关系，且为学生顺利注册了湖北省学籍，但户籍问题仍然成为了“拦路虎"。
张君佳出示了一份2018年9月签订的《就读协议》，该协议甲方为天门职业学院招生办公室，乙方为学生。《协议》规定甲方的责任和义务包括“按照湖北省教育考试院的要求，组织乙方进行高考报名、照相、体检等工作；负责组织学生按规定参加考试，负责指导学生填报高考志愿。"
同时规定，“按照湖北省教育考试院的相关规定，乙方如因学籍或户籍等条件不符合规定的，甲方不负责乙方的考试报名工作，责任由乙方承担。"
张君佳和同学们并未在意户籍要求，“从贵阳过来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农村户口，如果要迁出，程序挺复杂的，此前学校做过承诺说不转户口，大家才会转校过来。"
而易舟和其他来自重庆渝东技工学校的学生则在转校时额外缴纳了1000元户口迁移费，“老师表示交了户口迁移费则不用担心户口的事情。"
界面新闻检索湖北各职业院校的招生广告，其中最常见的承诺则包括“到湖北参加技能高考，不用转户口，我们统一办理集体户口。"
然而，一个月后，湖北省教育考试院发布的《湖北省2019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同意考试报名须知》要求，对于所有拟参加2019年包括技能高考在内的高考考生，外省户籍学生则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具备湖北省普通高中学籍或中职学籍，并按教学计划在本省完成三年学习；二、法定监护人在本省有合法稳定职业和住所。
因此，天门职业学院通知外省户籍学生尽快办理户口迁移。
接到通知后，蒙石和几位山东同学趁放假回了一趟山东，着手准备户口迁移手续，却接到班主任的通知称“等待学校安排。"于是，直至高考报名时间结束，蒙石的户口也没迁移成功。
事后，贵阳中华职业学院的一名顾姓校长向学生解释：“我校自13级学生开始，每年送过去的学生都能顺利参加高考，并未出现任何意外。今年未能报名成功，是任何人都始料不及的。"
也有学生从班主任处听说，“主要是因为今年政策发生了变化，要求户籍、学籍与考试地点一致。以往只用办理居住证或相关证明就能报名。"
界面新闻梳理湖北省自2011年以来的技能高考报考要求发现，技能高考对户籍的要求证不断收紧。
根据历年报考要求，2011年与2012年的要求均为“我省注册学籍和常住户口。"
自2013年起，则明确要求“学籍在我省，外省户口的普通高考考生，必须在我省普通高考报名开始前，即2012年11月18日前办理我省正式户口，否则不能在我省报考。中职生户口必须在2012年9月1日之前转入我省。"
其中，“我省不接受外省考生借考"的要求一直未改动。
很显然，在不断收紧的报考政策之下，外省学生们只能迁移户口。
据学生提供的微信聊天记录，3月9日，天门职业学院在学生微信群内发布公告称“因学校方面原因，今年技能高考报名没报上，也就是说，我们今年技能高考考不了……现在学校在善后，和学生协商解决的办法。"
次日，蒙石的班主任通知：“户口问题，迁过来的他们（教育局）会处理；如果要考试，就要多读一年，下年考试，办一个居住证就可以，不用迁户口；如果不读了，全额退款，直接走人。"
但当界面新闻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咨询技能高考报考事宜时，学校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表示：“政策要求一直是需要迁户口，没有办证明一说。"
根据学校的户口迁移申请书，通过申请，学生的户口将迁移至湖北省天门市竞陵办事处学院路特1号（即天门职业学院地址）。
对于这样的结果，学生与家长难以接受。“我们辛辛苦苦三年时间，说重来就重来，太过儿戏。"张君佳感到无奈。
3月14日，张君佳称，学校与省教育厅的工作人员给出了新的解决方案，“愿意迁户口的同学在3月14日前还可以通过技能高考报名的绿色通道报名，不愿意迁户口的学校会安排实习，明年才能拿到毕业证，或者退学。"
“如果明年才能拿到中专毕业证，意味着我们明年才能参加高考或者是自己报名成人高考。"张君佳表示，“白白又耽搁一年。"
蒙石不得不妥协，迅速迁了户口，“积蓄快用光了，我没时间再耗下去。"在张君佳的班上，只有9名同学选择了迁移户口。
3月15日下午，在天门职业学院的一间教室内，班主任正在就此事的结局方案进行说明，“目前学校重新分班调整，组织愿意实习的同学实习。但是如果想参加技能高考，今年是没有机会了。"
由于父母不同意迁移户口，“如果迁出，想再迁回去就不容易了。"张君佳最终在放弃2019高考报名的承诺书上签下了名字。
签字之前，她反复默念承诺书的最后一句“本人因不愿办理户口迁移，自愿放弃2019年高考报名资格。"
她不明白，“这怎么算得上自愿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君佳、蒙石、易舟均为化名，实习生陈佳佳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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