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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泉小泉与家园

烟台晚报 2019-02-24 09:25 大字

马淑鸿

如果说生命是一条河流,童年则是河的泉源。生命之河虽跌宕起伏,但有泉,河便不会枯竭。我与泉有缘,出生在有泉的福地,喝着泉水长大,泉给了我美好的童年。

爸爸二十四岁被打成右派,和妈妈来到泉头镇。我们姐弟几个都在生于斯长于斯。不经意间,命途多舛的爸爸,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馈赠。恢复高考后,我们姐弟相继考入北京、南京、上海的重点大学,一时广受瞩目,山东电台还来采访了爸爸。这份慰藉对于父母来说,无异于世上最好的。

泉头镇,北倚发云山,南临光明河,因有很多泉眼,常年泉涌不断,故得此名。泉水汇聚于池,水至清、甘洌。我家住在泉池西北侧的镇大院,内有两排青砖瓦房。院门朝南,出门往东一分钟便走到青石砌成的泉池边。池纵横几十米长,北边另砌两个小池,把泉眼圈起来,称其大泉。池里常年有水,夏季清凉,冬季哈着热气。池南有一出水口,向南流入光明河,我和姐姐时常去河边捉小鱼。东北有小石桥,下有淙淙清流常年不断。夏天水大,我们常赤脚沿此溪上行,不过半里路,可见一汪清水,水来自地下的石缝,这个就是小泉。旁有几棵大槐树遮荫,总有姑娘、媳妇在此洗衣濯菜,老远就能听到嬉笑打闹与捶衣声。小泉边还有两眼井,一大一小。大的井口一米多宽,青石筑沿,趴着往下看,深不可测,落石许久回音,令人生畏。旁有小井,一般无水,下有口子通着大井,大约三四米深。井底放着抽水机泵,天旱时用来抽大井里的水灌溉农田。我曾经掉进小井里,算是童年的一件大事。有一年春天,爸爸查出患了高血压,据说吃苦菜可以降血压,姐姐便约了桂花姐去北山挖苦菜。我非要跟着去,姐姐也就依了。那一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走到小泉,俩姐姐去饮泉水。泉边很多蝴蝶飞,我兴高采烈捉起蝴蝶来。小井口盖了一张席子,我毫无察觉危险近在咫尺,稀里糊涂就掉了进去。席子害我,也保护了我,只蹭破了头和手。我又疼又怕,哇哇大哭。不一会儿,一个大姐姐踩着井壁慢慢下来,然后垂下一个竹筐,她帮我坐进筐里,一个叔叔拔了上去。俩姐姐吓坏了,赶快领我回了家。妈妈那一天刚好在家,带我去了医院。头和手上包着洁白的纱布,我不仅不嫌难看,竟然还有几分得意。

除了两眼井,小泉边还有一个青葱的园子,是高爷爷的。园子在两米多高的坝子上,下边就是泉眼。园里有很多奇花异木,层层叠叠的藤萝,还种着瓜果蔬菜。爸爸时常带着我和弟弟去玩。那时爸爸三十几岁,在我和弟弟的眼里,他的胳膊就是无法撼动的擎天柱。爸爸伸出胳膊,我和弟弟各吊一边,他就擎着我们走。园门侧有好大一蓬碧绿的藤叶,上边结着小红果,红红绿绿的真好看。看我们好奇,高爷爷便摘几个给我和弟弟,说好吃的。我和弟弟兴冲冲放进嘴里,咬一口便赶快往外吐,又涩又怪的味道,一点都不好吃。高爷爷笑了,说这个小红果有营养,入药,叫枸杞子。我暗想,难怪不好吃,连狗都不喜欢(狗弃子)。许多年后我去了大西北,才知道枸杞子也可生长在干旱荒漠地带。园里还有一架水车,可以把泉水车上来。也有一个水池,很多条大尾巴红鱼慢腾腾地游来游去,水面上飘着几朵粉红的花,爸爸说那叫睡莲。有时高爷爷莳弄花草,爸爸就帮他车水,清凉的水柔柔地从指间流过,我和弟弟玩水好开心。高爷爷瘦高个,留着白胡子,笑眯眯的像个活神仙。更多时候爸爸和高爷爷在屋里喝茶,谈天说地,我和弟弟就在园子里玩。高爷爷喜欢那汪清泉,所以筑园修舍,独自一人躲在园里过清净日子。它是我童年的神秘园,是我最渴望去的地方。

泉池东北稍远些,还有一个更神秘的去处,是座孤零零的小屋,里面住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娘,撇腔,头发总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大襟褂子扣得严严实实。这里原是一块庄稼地,不知何时中间盖了小屋。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在小屋周围捉迷藏,她打开篱笆门让我藏在瓜棚下的柴堆后,小伙伴硬是找不到我都回了家。大娘走过来悄悄叫我:“闺女,出来吧,他们都走了……”她问我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我小时候伶牙俐齿的,大娘便很喜欢我。我要回家,她一再嘱咐我有空再来。后边我真的去了,她特别高兴,和我拉呱,像对待一个大人。她家里总是一个人,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是东平人,没说这里有她什么亲人。大娘和气,我喜欢去她家。有一次我推门进去,一个老头在吃饭喝酒,大娘哄我回家吧,改天再来。我有些奇怪,很久没去。

有一天放学下起了雷雨,大娘看见赶快叫我进屋。屋里坐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大娘说是她闺女,孩子不到一岁,有病。婴儿面黄肌瘦,哭的力气都没有。雨停了,我赶快往家跑。进门扔下书包,急匆匆进了奶奶屋。从小谁说嗓子疼,奶奶就挖勺白糖给我们吃,很快嗓子就不疼了,所以我断定白糖也可以治好那个孩子。我找了一张纸,把奶奶糖罐子里的白糖倒出来许多,包起来藏在衣襟里,又飞也似地跑出家门。奶奶在后边喊:“刚进家门就又疯到哪里去?”我也不搭腔,一溜烟跑进大娘家。大娘正在摘豆角,准备做晚饭。我把白纸包递给她,她一脸迷茫。我气喘吁吁站在旁边看她打开纸包,看到是白糖,大娘居然哭了。那时白糖凭票供应,非常稀缺。大娘立刻冲了白糖水,一边喂婴儿一边夸我是好孩子。我特别开心,好像做了一件大好事,一蹦一跳地跑回家去。不幸的是,那个孩子还是夭折了,大娘和她闺女也走了。我去过几次,门总是锁着。大娘再也没有回来,那个房子很快也被拆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存在过。有一次我突然想起来,便问妈妈知道这个大娘是谁吗?妈不记得有这个人,我再三解释,妈还是说:“没见过这个房子,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我问几个发小,也都说不记得了。好诡异,难道我去了聊斋里的鬼屋?

泉池西北边有一棵老芙蓉树,春天先长出细密的绿叶,然后开满粉红的花朵,像一个个的小花伞,老远就闻到一股迷人的清香。这棵树很老了,树干被孩子爬得溜光,中间还有个黑黢黢的树洞,爸爸说是被雷劈的。有一根粗树枝伸到了池水上面,成为男孩子调皮逞能的所在。记得有一次弟弟在树上玩耍,姐姐放学刚走到附近,弟弟便失手掉进了池水中。姐姐看到他落水,书包一扔,鞋都没脱,“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里。初冬季节,姐姐弟弟都穿着棉衣。弟弟掉进去就没了头顶,姐姐一把抓起弟弟,把他推上池边的土堆,自己却上不来。幸好周围有几个大人,把姐姐和弟弟从池中拖了上来。我在远处看到这一幕,回家看他俩已被奶奶塞进被窝。很多人夸姐姐了不起,但救的是亲弟弟,还不能算是“小英雄”。每每回忆起来,我会拷问自己:换作是我,会不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冬天的池水中救弟弟?姐姐的担当和勇气,似乎总比我大很多。因为有姐姐,我的童年多了很多的安全感。

弟弟落水以后,临池的那根树枝被锯断。

年龄渐长,因忙于读书,和泉水渐渐疏离。陆陆续续,我们上大学离开了泉头镇,爸爸平反后和妈妈也回到了城里。以后听说,老芙蓉树有一年不再开花,再一年竟然也没有发芽。大泉里的水越来越少,没多少年就枯竭了。小泉也干了,高爷爷不知何年仙逝的,他的园子也荒废了。倒是周围起了很多楼房,人们喝上自来水,现代文明慢慢走入生活。前几年再去,泉头镇的变化太大,再也不是记忆里的模样。惆怅伤感里,我在思索“文明”的含义。儿时的清泉溪流不再,光明河也时常干涸,湖水污浊,白色垃圾遍地……我们真的需要这样的“文明”吗?或者说,现代文明需要付出如此的代价吗?

时光当然不会倒流,但是环境可以变迁,因为青山绿水是有生命的。说不定哪一天,记忆中的大泉和小泉,突然间再次清泉喷涌。这不是天方夜谭,只要好好对待大自然,它就会馈赠我们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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