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黑线儿的于二叔
“曲尺能成方圆器，直线调就栋梁材。”在老家邻居于二叔家里，挂着这样一副行书楹联。于二叔说，楹联是当年他到邻村一书香人家“使黑线儿”时，东家见他手艺精湛，为他题写的。“使黑线儿”是旧时对乡村木匠的尊称。民间有这样的传说：“鲁班管三线”。说他的三个徒弟，大徒弟石匠张大，管红线，二徒弟木匠陈齐，管黑线，三徒弟瓦匠李春，管白线。匠人相遇，只要自报家门是管黑线儿的，人家就知道你是个木匠。
论起使黑线儿的手艺，在我们老家一带十里八村中，于二叔堪称“大师”。我小时，乡下木工活儿多，登门求于二叔做家具、砍房架的人总也不断。因应接不暇，他经常辞掉砍房架这类粗工木匠就能干的活，专做家具。做家具的人家，多是为女儿出嫁备嫁妆，一般做两个主柜、一只箱、一个梳妆台、两把椅子、四个杌凳、一张小饭桌，还有挂衣架、穿衣镜、脸盆架、门帘杆等小物件。这些家具要求工艺丝毫不差，许多部位还要雕边镂花，全是卯榫合缝，不能用一颗钉子。于二叔做这些家具技艺娴熟，尤其他做的梳妆台，造型独特，雕龙镂凤，还有两三个小抽屉，许多新娘子都以拥有他做的梳妆台为荣。
活儿虽然很多，但于二叔总是精心算计、搭配东家提供的木料，把每一件都做成精品。给我姐姐做嫁妆时，他的徒弟小成子不小心将已加工成形的一个小衣柜腿锯掉了一寸多，顿时慌了手脚，这时已没有多余的木头可以重新加工，他只得壮着胆子告诉了于二叔，问是否可以用胶粘上多锯掉的那块。“屁话！”于二叔瞪大了眼，训斥道：“我说过多少次了：‘算死的木匠，累死的石匠，吃死的阴阳’。吃咱们这碗饭的靠的就是一个‘算’字，下锯之前不算算，你是猪脑袋啊！记住，咱们使的线是黑的，但心不能黑！”说罢，于二叔把四条衣柜腿截得一般长，又在废木堆里找出四块小木头，精心雕刻了四只蛤蟆，用木榫胶合在桌腿底脚上，这一来小衣柜看上去更漂亮了。我父亲一看格外惊喜。可更让他惊喜的是结账时，于二叔从工钱中拿出了一块两毛钱退给我父亲，说：“实不相瞒，你这活儿因为做那四只蛤蟆，多用了一个工，这个工不能收钱。”把我父亲感动得逢人就夸于二叔诚信、仗义。
木工活儿吃的是百家饭，自然要有些吃饭的规矩。通常都是早出晚归，只在东家家里吃午饭，主食有米饭或饽饽，菜是两个或四个，无非是白菜、豆腐、鱼之类家常菜。这几样菜，只能吃一样或两样，特别是那盘鱼，只有等到完工这天才能吃一点，每顿由东家熥了端上桌看看罢了。木匠师徒同桌吃饭，师傅不动筷子，徒弟不能吃。师傅的筷子伸向哪个菜，徒弟也跟着吃哪样。师傅放下了饭碗，徒弟吃不饱也得跟着放饭碗。吃馒头的时候，即便能吃一个，也不能拿着一整个吃，要掰开来，吃完一半再吃另一半，以示对东家的尊敬。管三线的匠人同桌吃饭，通常是管黑线的木匠说：“来，咱吃这些吧。”管红线、白线的师傅就附和着说：“好，一起吃。”接着他们的徒弟也都跟着吃。对这些规矩，于二叔一直视为信条，从不僭越。有一次和一对瓦工师徒一起吃饭，东家上了四个菜，于二叔领着大家吃了两个，谁知那个瓦工师傅不太讲究，临放下筷子时，竟然夹了一筷子大家都没动的炒鸡蛋。于二叔嘴上没说什么。到第二天吃饭时，其他人都洗完手坐好了，他就是不停活儿，东家叫也不收工，搞得大家都莫名其妙，只有那个瓦工师傅心知肚明。他悻悻地走到于二叔跟前说：“于师傅，俺没见过大世面，您多包涵，咱吃饭吧？”于二叔这才露出笑脸，随瓦工师傅一起上了炕吃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早年间的木匠还有一个规矩，就是各占一方，一般只在周围几个村子里做活儿，很少到相邻的乡镇去“抢食”。不过像于二叔这样名声远扬的，也有外乡镇许多慕名上门找的。这样的活儿他一般不接，怕引起同行不满。但有时人托人找上门来，也只好勉为其难。有一年，相邻的发城镇山东夼村来了一个人，请他去做家具，那人是他徒弟的舅舅。推脱不过，于二叔就答应了。可这引起了山东夼村一个刘姓木匠的嫉妒，便来到于二叔干活的工地叫板，说家里有张早年间祖上留下的老床，搬家时图方便拆开了，结果安装不起来了，想请于二叔上门指教一二。于二叔语气平缓地对徒弟小徐说：“你去看看吧。”说完便埋头干自己的活儿，再无二话。
小徐来到刘木匠家，发现被拆开的是一张老辈子传下来的实木架子床，床板有两米见方，是由一块块巴掌大小的木头片子以卯榫结构组合起来的。整张床全部采用卯榫结构，没有使用一枚铁钉。小徐边琢磨边拼装，从上午9点一直忙活到下午3点，总算把这张床装了起来。刘木匠彻底服了，再次来找于二叔，恭恭敬敬递上一支香烟说：“于师傅，您的技艺果然不虚，我服了！实不相瞒，这张床当初拆的时候没想到安装这么复杂，我拆了后就安不起来了。后来，我用它难倒了五六个到我们村耍手艺的木匠，想不到今天不用您出马，您的小徒弟就摆平了！”这件事传出后，于二叔的名声更是大震。
如今，上了年纪的于二叔已经干不动木匠活儿了，他的手艺也落伍了。但他总是心有不甘，常常对着现在的家具不屑地“哼”一声，说：“这也叫家具！”他的六个徒弟有的成了装修工头，有的开了木器厂，还有的改了行。每年春节徒弟们都来给他拜年，于二叔设宴招待。三杯酒下肚，于二叔总要重复那句话：“不管社会怎么变，咱做人的良心不能变！”
于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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