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从千人醉 耻与万人同
抄经册页21×30cm
草书王维诗条幅179×96cm
行书青山绿水五言联232×53cm×2
草书常建诗中堂70×35cm
苏轼诗五首扇面30×60cm
篆书临散氏盘斗方66×69cm□刘正成
林玲发来邮件,让我为她的已故夫君、我的老友李春雷先生遗作集作序,我得以细细浏览了已编辑好的作品,除了许多往事画面叠印眼前,其楹联作品“甘从千人醉耻与万人同”五言联厚重而从容,不仅展示了他新的艺术风貌,亦如同他的艺术心声。我们最近十几年已难得见面,但他为人为艺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历历在目,感慨不已之际,话就从这副似如心声的联语说起吧。
“甘从千人醉”,即是当代书法家的社会生态环境写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耻与万人同”,则是一个有风骨有担当的当代书法家要“独持己见,一意孤行”,在这个环境中独善其身地成长、成功,何其难矣哉!李春雷先生素以此言树理想,奋斗三十年,功已成而名未彰,便驾鹤西去,岂不令人倍感神伤!
话说回来,古代书法家的成才之路也许更不容易!科举时代,首先要入学当童生,然后上县里考秀才,上府里考举人,上京城考进士,进士及第当了官,才有了当书法家的资格。《明清徽商资料选编》云:古来“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贾而成功者十之九”。文征明《三学上陆冢宰书》讲到当时科举情况:以苏州一府(八州县)而言,一千五百名生员之中,三年之内由“贡”而仕的不到二十名,由乡试而到举人的不及三十名,合起来不足五十人,其成功率是三十分之一(《莆日集》卷二五)。没有进入仕途者,大部分经商,所以有很多舞文弄墨的儒商。但是,自东晋以来一千多年的中国书法史,记载了几个商贾书法家呢?至于账房先生、看病郎中、衙门文案、抄书人、抄经人、街头文书服务等大量善书者,统统称为“书匠”,即职业性的“写字人”。我主编的《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所列出的书法家条目,从四五千年前黄帝之始创造文字的苍颉、搞“书同文”的秦代丞相李斯算上去也不足七千人。目前由官方认定的国家级书法家,即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应该有两万七千人吧。两三年前曾经以每年四位数增长!省级、市级、地级、县级、行业级的有名有姓的书法家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二百万人吧?想想,古代书法家的成才之路是多么不容易啊!反之,当代“书法家”的成才之路应该又是多么容易啊!
且慢,我在肯定上面这个惊人的比较历史学结论时,又要强调其中的悖论。今天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杰出书法家也很不容易!为什么?书法家太多!就拿李春雷所在的山东省来说,具有像李春雷一样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资格的书法家至少有两千人。在两千人中选出一百个较为优秀的书法家相对容易,但要选出十个最优秀的书法家就不太容易了。因为最优秀的十个书法家不是从这一百个优秀书法家中按书艺水平选出来的,而是“点”出来的。所谓“点”,有的是专家点,有的是领导点,实际情况大多是领导点。“点”出来以后,这十人有的任主席,有的任副主席。那么,这些“点”出来的主席、副主席是不是最优秀的书法家呢?从现实情况看,几乎没有人会承认这些主席、副主席都是当今最优秀的书法家。但反过来说,最优秀的书法家又是谁呢?这是困扰当代书坛的大问题,谁说了都不算!作为书法家本人怎么看这个问题呢?李春雷的回答既随和,也不随和:酒,不管我的酒量如何,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与大家同醉；写字,我可是自有主张!不管说的和做的是否完全吻合,我想,这也是李春雷先生应该首肯的我们今天审视其遗作的审美立场与视点。
首先说同,春雷的书法是合乎这个时代的艺术潮流的。近三十年中国书法新潮流的总体特征是对古代书法遗产的全面继承,从而开拓出打破书体与时代界限,前所未有的“破体”书风。这与清末民国以来的碑学书风迥然不同,首先就表现在这种延续中的断裂上。换句话说,它既不同于明末清初徐渭、王铎等对唐宋经典书法的选择拓展,也不同于道光以后邓石如、赵之谦等纯粹从秦汉北魏碑刻书法上去做文章,而是把取法的视野进行无限扩张。以李春雷书法集所收作品为例,试看其行、楷,既写钟、王,又写北魏和汉简,诸体皆能；若看其草书,既写怀素、黄庭坚,又写王铎、傅山,并衔接章草。这是与我们前辈书法家如于右任、沈尹默、沙孟海、林散之等很不一样的。较其劣者,驳杂未纯；较其优者,广取博收。我在这里说春雷“诸体皆能”,并非单指真、行、草、篆、隶诸书体,而泛指历代名家的诸字体,所以这也就是打破各种界限而广取博收。这一“优”势来源有二:一是近百年现代考古学对甲骨文、简牍、写经等文物大发现；二是有赖于近四十年改革开放思想观念包括美学观念的大突破。如果从积极意义上来理解,“甘从千人醉”就是跟上了这个时代潮流的艺术与美学发展总趋势。今天的书法家,如果仍然炫耀师承欧体、颜体、赵体,或标榜出于《石鼓文》、《张迁碑》、《始平公》,可以称之为食古不化,这也是中国传统理论所谓“文以时为大”的经典。如果立足于这个视点,在观赏春雷书法集时,就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作为这个时代的优秀书法家的整体风貌特征。
当然,我也要继续审视他所说的“耻与万人同”的含义,这是艺术的另一个重要标准。谈起这个标准,我仍然要用苏东坡的“工”与“贵”的价值观来论之。所谓“贵”即指其人之人格品格。上世纪九十年代,淄博书法事业的发展引起了全省乃至全国的瞩目,每次全国展、中青展等国展的入选数均在全省名列前茅。春雷是淄博书法界的明星,也是山东省书坛的明星。李春雷孤傲,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印象。是不是可以从作品中也能看到他这种“耻与万人同”孤傲不群的风骨呢?这才是我想说的重心所在。我的回答是:可以,试观其草书。
这并不是一本自选集。我们相识相处并不时交流论书大约有十年左右时间,但从来没有将他的大量作品比较观赏过,今次我随意翻捡出此集所选草书十三件,细酌之下可谓风格独具而件件不同——姑且不论其他各体的创造成绩!读者诸君倘若不信,可查此如下作品:《草书孟浩然诗镜心》、《草书王维诗轴》、《草书王维诗镜心》、《草书李白诗斗方》、《草书杨基诗中堂》、《草书杜诗二首镜心》、《草书齐已诗轴》、《草书陶渊明诗四条屏》、《草书罗邺诗轴》、《草书陶渊明诗五条屏》、《草书杜甫诗中堂》、《草书倪瓒诗中堂》。草书难写,又最容易程式化,没想到春雷作草书竟能如此匠心独运,举凡各种幅式,各自机杼,令人惊叹!从用笔、用墨、结字、章法,并及狂草、大草、小草、章草、行草各有创意,罕有雷同。当代草书家多矣,而罕有如此深研精究,探索草书的视觉结构,增强表现力的多样性者。
当代名家,频繁参展,即使极欲花样翻新,但创作心态趋同,所以难有作品呈现各个不同的微妙的技法与境界变化。春雷之所以能有这样多变的意态,恰在于他的孤傲独处、潜心思变。正像他的为人处世一样,他不趋奉巴结,不拉帮结伙,不东抄西袭,不热炒热卖,不争夺虚誉,故有埋头自处修炼的功德,开自多枝花朵。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春雷的草书置之于当代比他名气大几倍的名公巨匠中间也毫不逊色,或有过之——虽然他临终前仅仅是一个山东理事!我在这里并非为春雷书艺水平与书坛名位反差很大而鸣不平,恰恰相反,我认为一切有志于在书法艺术的创造上有所成、有所为者,应该向春雷学习,求实力,避虚名,不争生前之名,但求后世之誉!
在这一点上我也提醒大家,不要因我讲到春雷在艺术上的孤傲而误导,他并非是一个处处傲气十足以博世人眼球而难以接近的人,相反他是一个敬畏知识、尊师重教、从不吹嘘的人,这从中国美术学院金琤教授为《李春雷书法集》写的一篇动人的回忆文章中可以看得出来。
春雷先生刚刚年过半百而西去,此时尚处于联合国近期公布的“中年时期”,实在可惜,但欣慰的是他已经可以留名于当代书坛了。如假以时日,从艺术与文化的并携兼修中不断进取实现人书俱老的进境,必将获得更大的历史名声。每念及此,不由令人扼腕浩叹!
是为序。
(作者系国际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书法全集》主编,九三学社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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