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怀的饭市
□王振海
大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信息交换中心，乡村日常生活中闲聊交流之所，就是饭市。
人民公社时期，河南安阳，每村午饭晚饭都有很多饭市，就是老少爷们十几二十个人蹲着围在一起，边吃饭、边交换着天文地理喜怒哀乐神仙鬼怪诸多信息。
我从小就喜欢饭市，饭市是当年村村都有的“信息娱乐休闲中心”。
1
我们村有十几处饭市，每个饭市都有一到两三个主角。
在过去那“糠菜半年粮”的几年光景里，一般人家“每天能吃上一顿面条”只能是奢望。但是我村前净渠大街上，我家祖宅对面的爷爷王天富家却不一样。
天富爷是我们生产队的能人，他会耕种犁耙收藏算划，干活总在前面，兴趣广泛记性好，能说会算，是庄户把式，小生产队中的智囊，人称“小诸葛”。有一次暑假锄地，他叫我挨着，一边锄地一边说：“你说这东周列国，到底有多少国？西周姜子牙分封了八百国。到了东周不知还有多少国？你这高中生给咱说说。”当时年少知浅，好在我之所知还是能跟他交流。他因为喜欢历史，也就连带着喜欢我这个知识青年。尽管我们两个是本家爷孙俩，也不妨碍我们的友谊。
天富爷这个能人一来，我们饭市的气氛就立刻热闹起来，他当然就成为村中央水井边大队部外饭市上的惯例主角。
他家四个闺女没有儿子，看不出他没有儿子的不自在，反倒让人觉得他活得倒是很带劲儿。
天富爷的老大老二女儿早已出嫁了，三闺女在本村招赘传承香火，有了儿子。老四尚小但个子高大模样俊俏。老三老四俩闺女下地干活挣工分不少，一家四口有三个壮劳力，所以他家就有每天吃上白面条的实力和积蓄。
这位大眼睛高鼻梁的天富爷向来行事高调，每顿能吃两大碗冒尖的面条，外加一碗面汤。第一碗是自己端着上饭市的，第二碗由他家老四闺女端给他。吃面条时，得先把面条与卤菜搅匀。只见他一边搅拌一边显摆着大声说道：“这面条擀得筋嘞！”
饭市上二十来人，大都端的是红薯面饸饹或是菜饭就红薯窝窝头，真真眼馋着他这等福气呢。他可好，火上浇油一般，边说边吃边骨碌碌转着大眼睛看着全场，很张狂地掠取着众人的羡慕嫉妒恨，得意之情全挂在了眉目颜容间。只惹得有大胆的人要抢他的碗。
天富爷是这么一位爱张扬行事的主，他知道的也很多，平时爱看书、记性也好、脑子好使，而且手脚勤快，又会说话，是生产队的能人，队长有事常找他商量。天富爷自然在饭市上就成了主角。他讲刘秀走南阳，讲包公案，讲清朝与红毛子打仗等等，听得一帮人忘记了吃饭。
一个饭市大概有一两个主讲人。当然，这其中也有不服气的，敢叫板天富爷。
有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老三”，三十多岁，把自己照顾得挺精致的，煮好又厚又宽的面条后，倔强的下巴微微上翘，左手端碗面条，手心里握着蒜瓣，右手拿着小马扎，上身白色短衣，下身白色短裤，走到饭市，挨着天富爷搁好马扎坐下，右手取出扇子嚓的一声打开，煽上一会儿后，开始就着大蒜吃面条。光是这面条，就可与天富爷的面条一较高下了。这饭市上，也就算他俩能在农忙时节能端出馋人的面条来。
老三一到场，对手戏就开始了。
两人靠墙并肩面东而坐，抬杠的时候谁也不看谁，你扯东我就喷西、你说南我偏偏论北，喷殷纣，呛秦皇，演八卦，推五行，猜谜语，出难题……再怎么抬杠、两人却从来没有翻过脸。这大概就是英雄惜英雄吧。这时候的饭市，往往出现三种局面：一方是支持老三的，一方是为天富爷帮腔的，剩下的就是看热闹的。
2
饭市上来了盲人拉弦说书唱戏的，这饭市的主角就换了。有时候连着两三个饭市都有盲艺人在说古，那可就热闹了！
我家东边饭市在路南胡同口李姓大门外的空地上。
“老宛再来一段”！手拉二胡唱了一段河南坠子《罗成算卦》后，老宛乘兴又来了一段《刘秀走南阳》。
老少爷们还有李家两个媳妇，听后都端来了稀饭和红薯面窝窝头，老宛一连喝下十一碗稀饭，中间尿了两次，松了几次腰带。只把听古的媳妇们看得心疼。说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两三年的时间，大部分庄户人吃的就是一天两顿稀饭窝窝头，中午吃红薯面做的饸饹面，红薯秆秆炒菜为卤。
再说说我家西边的饭市。
有一位离我们最远的盲人，是从山西来的女艺人，每年都经过我们村，一路向东，到位于山东聊城的女儿家走亲戚。然后原路返回山西。
当时这位女盲人艺人，大概就是四十多岁，身体硬朗，面容清秀，中等个头。她一路晓行夜宿，全靠一副唱腔两条打板讨饭借住。这天晚上，她端坐在小饭市上，这小饭市以妇女儿童为主。我家西邻居问她：“看过女儿了？”她说：“看过了，闺女又生了一个孩儿，两儿一女了。女婿非要我在他家住下，我住不惯。还是来回走动着身体得劲啊。”说完，打板开唱王三姐。记不住她唱的词了，但是她的唱调，却记忆犹新。
近几年，有一次在西安市的大街上听到有歌星唱山西民间小调，一下就勾起了五十多年前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的她的声调。这个曲调共有六个乐句，然后是循环不已。那位女盲艺人只会打板清唱，3366|532-|3353|2321|，大概就是这个调子，让人感觉有些凄凉、有些悲伤、有些无奈、又有些盼望……当年的曲调，随着晚饭市清凉的月光，深深印在我的心灵世界，成为永不磨灭的存储。
3
饭市也是自由发布会。谁家孩子孝顺有出息，谁家媳妇贤惠能干，也在这里交汇着消息。乡村公共事务，例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淘井、修渠，还有谁家收养义子，谁家为招婿改姓等等，也会在饭市上推进。
谁家的孩子争气了学本事了，谁家的媳妇贤惠能干，村东头李家安装了五台织布机一联织布机，北后街舒家开始吹制药饼，木厂屯村炼铁全村过上好日子了，渔阳村靠漳河养鱼供应彰德府（安阳市旧称）了……与此相伴的，是子曰子曰的传诵。
4
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农村经历了从传统农业经济到集体经济的转变。货郎担，打铁的，补锅的，剃头的，修脚的，磨剪子戗菜刀，黄瓜西瓜西红柿换小物品的，耍猴玩把戏的，还有走街串巷吆喝卖针头线脑老鼠药的……
与此相伴的，是听钟声一块上班到地里干活，一块下班回家吃饭休息，和与吃饭一同进行日常生活娱乐休闲励志信息发布、以及百业行情万家生息交流的饭市。
小小饭市，浓缩着搅拌着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士农工商善恶鬼神，哈哈镜透视镜望远镜一般映照着生活百态，探照灯聚光灯激光灯一般扫描着乡间时空，生动着乡村生活，连接着古往今来。
时移风易，旧梦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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