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动的国土
评山来东的《彼岸》徐璧如
海员，是年轻人欣羡的一个职业，漂洋过海，搏风击浪，周游列国，浪迹四方，这该是何等惬意！可是，描写海员的作品却寥若晨星，几乎是一块处女地。所以当厚重的《彼岸》一出炉，不由让人眼睛一亮，这是何方神圣？这种异质性的书写，海味浓郁，地气充沛，无疑是对当下缺失的海员文学的重要补充，是一曲洋溢着人间大爱的生命礼赞。作者以自己的写作向生活致敬，向船员致敬，他把一个远洋航次写得荡气回肠，把人性的暗物质揭露得淋漓尽致。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带给人强烈震撼，那一次次风浪的拷问，人性的较量，一次次敲打着人们的神经，轮船，这浮动的国土，无疑是浓缩的一个世界。
松弛有度 结构天成
小说结构，无疑是最先考虑的。山来东采取一紧一松的结构方式，在船上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刻，下一节他会来一段慢板，一节轻松华尔兹。这种松紧有度的结构方式使小说耐读、好读，读者的思维有松弛的空间。开篇，作者就把矛盾的焦点亮了出来，在大副的生日晚宴上，船长宣布两大喜讯：大副将接任船长，德宁轮已拟选为郑和奖获得者，三十万元的奖金没问题。在这喜庆的时刻，忽报船上有偷渡客，情节急转直下，如何对待偷渡客？这事非同小可！因为一旦这事暴露，非但郑和奖化为乌有，三十万奖金泡汤，大副的船长梦也随即破灭。孰轻孰重？何去何从？大副主张把偷渡客扔进大海，二副与水头激烈反对，船长无所适从。矛盾层层推进，简直是剑拔弩张。最后船长采纳了二副的建议：让木匠造木筏子，送偷渡客下海。事情似乎圆满地结局，作者却卡了壳，他写不下去了，他写的太用力了！人性的较量一波三折，云谲波诡，心始终吊在嗓子眼上。幸亏有二副美好人性的坚持，木匠等人的鼎力善意支持，船长最后拍板：把偷渡客送到筏子上。生死由命了，结局如何？作者没有明确写，但人们的谈论已经给出了大概的结局：这总归是一条生路，强似直接扔进大海喂鱼。只有暗暗祈祷：但愿奇迹发生。作者拼尽全力写完这场生死搏斗，他的心仿佛随着筏子飘远，元气大伤，似乎灵感也随之而去，怎么也收不回心来。小说往下怎么发展？他理不出头绪，几乎要放弃，要画句号了。是赵德发主席给了他前行的勇气，帮他分析下一步的结构，情节的铺排，人物的走向，打破瓶颈往前走，果然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初写长篇的他，好似轮船加了油，有了动力，他尝到了战胜自己的喜悦，越往下写，越信心满满，缪斯在向他微笑。
启功说：其实写字并不难，就是排列组合四个字，也就是间架结构的问题。小说何尝不是如此，小说的结构有着强烈的美学意义。整体性、统一性，形成一种特殊的节奏律动，在主结构中，还有次结构，小说才显得饱满、灵动。这由大大小小不同成份组成的、松紧有度的缀合在一起，相互关联、协调、平衡，错落有致，美轮美奂，使这一次航行充满传奇色彩。
人心博弈 彰显人性
天然的对民族文化传承的责任，对人性美的坚持，更是作者生命图谱中的基因。面对偷渡者，是人性的对待，还是为了私欲沉入大海？作者处理的机智而有分寸。这极尽人性化的处理，像阴天的一缕阳光，给偷渡客带来了生机。人性之光在闪耀，全球语境下，作者无疑交出了最完美的答卷。
二副的凛然正义、光明磊落、机智勇敢，还有精湛技艺，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人物显现着作者的影子，大洋的波涛在你的心坎上滚过，你似乎闻到了海浪的咸腥气息……
这部作品是作者的自我突围，而且大获成功。因为欲望而疯狂的暗流，被人性之善击退了，有了人之大爱，才不会沉溺于欲望之海。作品树起新的精神维度。立体地展现了环境与人物之间的一种扎实的互生关系。书中有一种日常生活的陌生化，提供了满足人们想象的空间。德宁轮同时具有了象征功能，其承载的份量，超出了它的物理空间范畴，容纳了文学技巧，人文思想的多义性，人性之崇高、诗性之飞翔，善与美组成了这个特有空间的最美的风景。人类共有的良知，展现了其深度和广度。对于作者，无疑是一种生命的拓展和释放。
彼岸，是佛教向往的美好之地，是理想的彼岸，但人要想达到彼岸，就要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文字传达的深刻和温暖，渗透到读者内心的最深层，一种真水无香式的美感包围着你。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次航行。从此岸到彼岸，历经风雨，见识彩虹。小小的甲板，也是人生的舞台，无论你化装出演，还是素颜出场，最终，显现的是真实的人性飞扬。
性格鲜明 锚点准确
这是一次航海的全景图，作者带领我们在浩瀚的大海上乘风破浪，如何在名利面前坚守自己的内心，如何在危险面前无畏无惧，如何在日常生活里磨练操守。总之，如何做人？各种考验，就是照妖镜，每个人在无形中交出了自己的答案。如何对人就是如何做人，他人就是自己，要到达人生的彼岸，就要在烈火中淬砺，否则，只能自我沉没。意义的锚点准确，生活有厚度，人物有温度，作者找到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与价值观的朴素表达。
船长、大副、三副、水头、木匠连名字都没有，却性格鲜明。从外号就能捕捉到人物的形象。如船长的外号中山狼，大副的白眼狼，水头母狼、色女郎，三副泥匠，都入木三分，惟妙惟肖，可直透人物之内心。几个水手按牛、吕、马、杨、罗等动物来安排姓氏，也各具其动物特性，符合形象，别致新颖，绝不会混淆。其他人物同样没有名字，但作者就是靠人物的性格随故事的伸展去表现，一点不乱套。二副陆洋是作者倾尽心力创造的主要人物，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些都是这部有筋骨的作品的内在支撑，是作品艺术生命的关键所在。
木匠是有名的杠子头，性格与职业特别相扣，丁是丁，卯是卯，关键时刻，以自己的无私换来了二副的生命。书的结尾就是难以让人忘怀的一句：“木匠……真是好样的！”戛然而止，余音绕梁，让人回味无穷。
生活积淀 坐实作品
作品中有作者自己和伙伴的影子，因其来源于生活，显得青枝绿叶，真实可信，为探究船员生活的原态提供了样本。人物刻画率真感人，贴肉贴骨，奠定了这本书的风格，是未经化妆的处子情怀，是未经发酵的冲天豪情。这就是我们可亲可敬的海员，他们抛家舍业，远离妻子父母，为了理想而拼搏，让读者见证了海员这个职业的甘苦，也了解了他们的内心。他们有爱，但只能放在心底；他们有情，只能诉诸笔端。惊涛骇浪的大洋，锤炼了他们的意志，也铸造了他们的人生，正像二副唱的《窗外》：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假如我有一天荣归故里，再到你窗外诉说情怀……”如此贴近自己的生活去写作，重新打量认识近乎赤裸的自己，认识身边这群曾朝夕相处的朋友，对船员众生相的精雕细刻，心灵博弈中的道德考量，作品显得腾挪有致、饱满、诗性，作者展示的独具特色的海上生活，愈觉弥足珍贵。正因为倾注了深刻的生命体验，所以作品才有了特别的质感和温度。甲板上，曾流淌着作者的诗意和风采。这里上演的一切，对他都是灵魂的淬炼。这里是他的神庙，是他的心乡。七年的海员生活，到过近二十个国家，这是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为他练习英语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所以有人开玩笑：他的英语比山东话好懂。这是实情，他的英语咬字清晰，流畅，发音准确，可说起山东话，土得掉渣。
乘风破浪，是他上学时的座右铭。也是这个方向，指引了他的海员道路。也是这种经历，锻炼了他的体魄，铸就了他的心智。巍巍德宁轮，为我们再现了船员的酸甜苦辣，也显示了作者驾驭长篇小说的功力。作者在这个纯男人的世界里，写出了有声有色的人间至情，其中巧妙地加进了两个女偷渡客，而且持有联合国人权组织官员介绍信，这使故事的情节陡生枝桠，增加了亮丽的色彩，平添了异国情调。女性的情感细腻火辣，敢作敢为，她们将生命演绎得更加丰富多彩。男人是树，是草；女人是花，是苞。一望无垠的大洋上，波涛滚滚里，飘荡着女性柔媚的笑，男性粗犷的喊，给阳刚的甲板增添了柔性之美。
小说既有生死攸关的紧张时刻，也有春节除夕夜的温馨时分。多才多艺的船员，春联编得妙趣横生。船长的例年翻版：风调雨顺九州咸阳，波平浪静四海长安。这是所有人的心声。小牛的一首《抚仙湖》唱得几乎让人掉泪：“这是怎样的夜晚，让人伤感又留恋，你说记住这一刻，哪怕从此各天边，如此动情的心愿，怎能让它被冲散……”想起远方的亲人，小牛说出了大家的心声：“我干了六年海员，只在家过了两个年，感觉朋友一年比一年少，越来越被边缘化了……有人怀疑我们船员在外胡作，其实船上真胡作的有几个？同龄的都花前月下，而嫁给我们，只能饱尝相思苦……”这无奈，岂一声叹息了得！小牛感慨地说：“我们这行与国际密切相关，什么也与国外接轨，就是待遇不接轨。”作者通过船员之口，说出了海员的现状，这是小说吗？不，它是用生命写的请愿书。这次沉船事故，也是因公司出于各种利益考虑，未能及时修理甲板裂缝，狂风巨浪，导致沉没……这血的教训，让人心痛。当船下沉时，海上搜救中心虽奋力营救，只有5人生还……
这次航行，因情节的需要，作者搞了一个满汉全席，各种会发生的，几乎都发生了，让读者无形中进行了一次航海业务培训，作者的生花妙笔，集冒险文学的特点于一身，各种戏剧性的转折，合理的不断推进的情节，读来活色生香。更难能可贵的是要把在船上度过的这几个月，写的不单调，不重复，不枯燥，让读者心随之动，情随之扬，这不能不极具挑战性。
轮船，在大海里是一只弹丸，可是人们通过轮船把世界连接了起来，它是友谊的信使，是一个国家的自尊，是一个民族的良心。国际海事组织前任秘书长说：如果没有海员的贡献，世界上一半的人会受冻，另一半的人会挨饿。这并非故弄玄虚。作者开掘出这片未知的领域，充满挑战的解读空间。内心的风暴，思想的压力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一花一世界的妙处在于差别，而海员别样的人生给了我们新的解读。它刷新了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将人性和冒险精神融入创作。
《彼岸》大醇小疵，事件矛盾都集中在船上，但人物内心的触角要伸到陆地，因为人物的根在这里。若能对人物的陆上生活世界多一些描述，穿插得当，既丰满了人物，深化了性格，又增加了生活气息，作品将显得更多元，更丰富，再加上语言的丰赡美，博雅美，肯定是锦上添花。总之，身在庐山要识庐，家在宝山要识宝。这次是初试牛刀，而他的创作力将会随着文学之力而提升，喷薄而出，开出别有韵致的属于自己的文学之花。让我们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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