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屏中的“别样明史”
□本报记者 钱欢青大理石屏两面可观者，世所罕见。
明清之际士大夫的藏书楼，满目缥缃的秘境里，书橱疏阔，边上一张书案，一架大理石屏虚空而立。黑白分明的石面上，一只苍猿正望月吐纳，云气升起在深山翠谷，山脚下，一线白浪珠玉飞溅，远远望去石屏似乎染了一层雾气……大理石屏，真是令人着迷的一件物什。
如今殊为少见的大理石屏，是如何成为大明朝数百年的流行雅物、书斋清玩的？集奢侈消费与风雅之物于一身的大理石屏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近日，蒋晖先生《明代大理石屏考》一书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作者以时间、鉴赏为经纬，钩沉考据，梳理大理石屏在明代物质文明史框架下的演变。而一部雅趣盎然的赏玩史，也同时是一部“别样明史”。
点苍山中有奇石
武侠小说中，被列入江湖“九大门派”之中的，有一个点苍派，点苍派位于大理，地处偏远，所以在江湖上比较神秘。武侠小说中的这种门派设置，和大理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有关。云南大理，汉代叶榆故地，唐代为蒙氏所据，与土蕃抗衡，天宝时大败唐军，建立南诏政权。后段氏兴起，建大理国，云南与内地脱离以至隔绝，前后凡三百年，直到南宋宝祐元年（1253年），忽必烈率军入云南，攻克大理，朱元璋养子沐英留滇封西平侯，沐氏家族从此四代承袭，镇守云南。
大理苍山洱海，美不胜收。苍山又名点苍山，点苍山十九峰，以中和峰为界，北有观音、应乐、雪人、兰峰、三阳、鹤云、白云、莲花、五台、沧浪、云弄诸峰，南有龙泉、玉局、马龙、圣应、佛头、马耳、斜阳诸峰。十九峰四季苍翠，其间又有十八溪夹涧而涌，流入洱海。
在广泛搜索文献之后，蒋晖认为，虽然《云林石谱》早有记述，自宋代起就有以石制屏、制器作为赏玩，但那时还没有大理石屏，且以成书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的《格古要论》一书所见元末明初石屏赏看、消费的基本面貌，这个时候大理石屏应该尚未出现。彼时大理石之开采，一般用于建材、碑刻，直到天顺五年（1461年）成书的《大明一统志》卷八十六，大理府“土产”条，第一次提到了“大理石屏”：“点苍山出奇石，白质青文有山水草木状，人多琢以为屏。”大理石屏自此出现于明代国家地理总志，意味着点苍石已被制成石屏消费。
到了成化年间，吴中顾元庆，将宋代林洪《文房图赞》总结的十八件器物，照“文房十友”架构重新排序，第一次将“端友”，亦即石屏，赫然列为“十友”之首。至此，大理石屏取代林洪文房排序第一的“毛中书”（笔），在诸多书斋器物中，被提至最高等级。
江山万里浓缩一屏
“本是石中石，生成山外山”。大理石屏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视，和其本身的特点有关。大理石屏是以天然画石嵌装为屏，石上画面俱为天然。江山万里，浓缩一屏，皴擦点染，黑白分明，白云从石头内部升起，东方神秘美学的境界，物化为文人书斋日常之器，怎能不令人喜爱。文人赏玩天然画石，始自宋代，周密第一个发现坚硬的石头与柔软宣纸之间的某种关联，将天然石屏喻为“米家山水”，在二者之间建立起这种联想。到大理石屏横空出世，石屏上的天然画图便以云山意象为最高等级。
我们在书中读到的简单脉络，却是作者蒋晖耗费多年时光，在浩瀚明代文献中勾稽索隐而得。概因数十年间，纽约、伦敦等拍卖会上，标注为“明代”的大理石屏虽偶有出现，不乏气度高雅之品，但实物数量极少。且明代大理石屏假如存世，因其“奢华”，更不免“低调”，主人当爱若拱璧，不轻易示人。实物缺乏之憾，使得作者在文献上所费工夫尤甚，他力图以时间、鉴赏分作经纬，综合古代家具、赏石、美术
史、审美观念、出版物、地理交通、物价、工艺、风尚等多个视角，讨论大理石屏开采、纳贡、传播、制作、消费、著述、收藏历程，阐述大理石屏在明代物质文明史框架下的演变流程，并在家具、文房陈设属性之外，讨论其作为“贡物”“商品”“礼物”的社会学意义，以及以“云山意象”为审美核心的大理石屏所象征、承载的士人品位、精神。
比如对工艺，作者引李元阳《石屏歌》中“点苍山石白如玉，琢为屏风和腊沃”句，提到大理石屏琢(后的“腊沃”工艺，这种加工方法至今沿用。乃是以腊烫石，与紫檀、红木家具细致抛光后的烫腊实为一理，可使器物光彩焕发，令石屏不染灰尘，轻拭即莹润如初。
风雅背后有暗涌
尤为难得的是，经由作者细细钩沉下来，一架大理石屏背后却也是一部“别样明史”。
比如，从明代成化年间开始，大理石屏逐步成为新的奢侈流行之物，权要争相购买，作为贵重礼物馈赠。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成书的《古今说海》一书，记录了这样一则轶闻：“大理石屏，今年朝绅争尚，官其地者以是劳民伤财。而李贞伯独寓此意于送行诗。乃谓：‘相思莫遣石屏赠，留刻南中德政碑。\’可谓德业相劝矣。”李贞伯是明代书法家，性格狷介，他在云南为官时，当时流行以大理石屏馈赠亲友，他认为这是“劳民伤财”“于德政有亏”。
而这种风气，和成化宫廷的奢靡风尚直接有关。彼时帝后、嫔妃对金银珠宝等奢华物品的追逐毫无节制，皇帝本人对春药、房中术的迷恋，被后世传为笑谈；成化皇帝宠爱万贵妃，在景德镇官窑为她特意烧制“鸡缸杯”，穷极人力、物力，耗费之大令人咋舌；万贵妃对财货、珠宝的迷恋，导致内监四处搜罗，强征民间珍宝；佞臣万安以珍玩结媚万贵妃，担任内阁首辅，贪鄙之态全无顾忌。太监钱能在云南时横征暴敛，对各种奇珍异宝大肆搜刮，与当时宫廷的态度息息相关。
正德皇帝登基后，宠信宦官刘瑾，云南地方官多受镇守太监折辱。正德八年（1513年）五月，巡按云南御史张璞下令，裁革镇守太监梁裕所滥取物货以纾民困，诏不许。梁裕反向刘瑾行贿诬告，张璞被捕，惨死狱中，致中外人心骇动。正德一朝，云南的各种珍玩奇宝因镇守太监刻意搜刮，不断流向北京，如正德九年五月，“巡抚云南副都御使洪远奏，镇守内臣贡献方物，虽称自备，无烦军民，然万里去京，输送之劳，供亿（驿）之扰，民情实有不堪，乞停免。礼部议如所请，不从”。也就是说，在礼部也同意别再劳民伤财之后，皇帝依然不同意。而经办人员搜刮民财时中饱私囊的情况更是令人触目惊心，如多种文献记录的查抄朱宁财货的一份清单，包括“金七十扛，共十万五千两，银二千四百九十扛，共四百九十八万两……大理石屏三十三座……”。看到这份清单，曾任内阁要职的王鏊发出了“官家府库安得不空，百姓脂膏安得不竭”的感慨。而这个朱宁，原名钱宁，正是太监钱能在云南时所蓄一嬖人。钱宁一路攀附刘瑾，首创豹房，因介绍番僧，成为正德皇帝的宠臣，直到最终因与宸濠往来勾结引起正德警觉，“还京，裸缚宁，籍其家”，“世宗即位，磔宁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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