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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的智性之光

临沂日报 2017-08-18 14:29 大字

姚大侠

在中国诗坛越来越看重个我化、差异性的相对主义诗写格局下,了解山东诗人瓦刀并对他的诗歌特征做一次外围性指认,十分必要且适时。因为只有个体诗人及其出色文本所确立的“范式”,才最具探究的价值。

文本抽样阅读与评鉴

有论者在新世纪诗风、诗潮的嬗替演化中梳理出三大诗写流向:象喻、语感和综合写作。这一界定基本能够覆盖中国目前的诗歌生态,活跃在诗坛前沿的瓦刀种种探索和实验基本与其保持了同步,他的各种诗写样式都找到了自己的表现方式,且都有成功之作,有的还属孤篇横绝,堪当诗教经典。他的“瓦式绝句”更如泉涌井喷,不胜枚举。需要阐明的是,这三种诗写样式既互为对峙,又交互渗透,在具体写作中,往往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的情形,并非特立独行。几种诗写中,瓦刀的成功之作主要有隐喻——— 象征体的《动物园实习报告》《三重门》等;语感——— 口语体的《给女儿的信》《我的人间》等;综合体的《有时候》《无聊志》等。进入瓦刀的诗,你会发现一个显著特征:他之所以能够驾驭这些诗写样式,完全得益于智性之光的照彻,即使运用意象思维,也是在智性统摄下的感性游走。诗人马启代把瓦刀的创作称为“知性书写”,并不完全准确到位,亚里士多德曾把“知性”定义为“被动的理性”,意指它具有一定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极易造成文本的断堑。如是,就不会有许多近现代大诗人喟叹一首诗开始,诗人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而瓦刀的诗写自觉,基本把控了诗思的弯道及去向。

他的诗多是缘事而发,不做无端呻吟——— 历史的、社会的和现实的事物触及了他的痛感,并由此引发了他的诗思。除了缘事,他还同时兼具及物的介入意识和不及物的超然姿态(参见他的《第三次》和《假山颂》);前者关注的是心理事件,走的是感觉路径;后者关注的是常态事件,走的是视觉路径。

瓦刀始终坚守诗歌的意涵性功能,力避诗意的空蹈。他曾明确表示:在诗歌的思想内容面前,一切形式和技法都应让路。

他的诗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他不仅善于在总体上用具象来实现抽象的意图(如《读心术》《莫须有》《难言之隐》等),而且还善于在局部重建具象与抽象的关系,获得足够的张力,并做反向思维,以达到陌生化和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 海量的“瓦式绝句”即由此飞出。

瓦刀的诗,善于造意,更不忘载道;语调沉郁,又充满纯真。他的诗足具所有美学开发的品质——— 既有传统的风骨,又有现代精神。只有灵魂和良心都同时在场的诗人,才配为时代写下证词!先让我们进入他的一首标志性作品再进行解读和评鉴吧———

驯兽师最威风,他敢放虎归山

每天早晨,他手持麻醉枪

打开山门,狮子老虎按时下山

纷纷回到各自笼子

彩绘师最文艺,每天绕园一周

为脱毛的豹子纹上豹纹

给黑熊抹抹黑、白熊补补白

为能说会道的鹦鹉涂上唇彩

饲养员最辛苦,挑着一桶桶饲料

往返园子的每个角落,看上去

他就像送外卖的武大

我虽然清闲,却出力不讨好

园长指示我:给狗尾续貂

常常惹得狗不高兴,貂也不满意

——— 《动物园实习报告》

虽然解构主义关心文本的目的是为了发现意义的存在,我还是愿意把这首诗看作是象征体诗歌:作者用了四组近乎魔幻现实的意象排列,通过不间断的暗示和反复的喻指,最终实现了一次总体的象征。象征体通常都是用意象这一本体元素构成、发生与完型,而象征作为诗的归宿与底蕴,最终达成诗歌由此及彼、言有尽而意未尽的“空框”效应。与众不同和令人惊叹的是,瓦刀在结尾把写作主体放置了进去:“园长指示我/给狗尾续貂/常常惹得狗不高兴/貂也不满意……”不但没有给这一“空框”添乱,反而获得了在场身份,这种针对特定情境的特殊表现方式,极其大胆和机智。所谓“空框”,即象征体诗歌的多意指向,诗人只呈现不揭示,给读者留下再理解的空间,并使之根据自己的经验做出不同的解读。你可以把彩绘师“给黑熊抹抹黑/白熊补补白”,看成是职场中形式主义的写照;你也可以将“为能说会道的鹦鹉涂上唇彩”,视为官场无所事事及唯上是从的缩影;你更可以把整个动物园当成一个丛林型社会,从中管窥社会各阶层之生态或世象,多么惊世骇俗!这些怪诞离奇的场景在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在这里却变成了不可能中的可能——— “能说会道”是意,“鹦鹉”是象,作者就像一个玩“连连看”的游戏高手,看似漫不经心,却勾连得十分巧妙,顷刻打通了读者的内心认知,完全符合意象体的对应论。

再来鉴赏一首瓦刀贴近语感的诗写———

我确信人间之外还有人间

那些灾难中屡屡失踪的人

那些突然就杳无音讯的人

肯定在人间之外

又组建了新的人间

不可言说的含蓄年代

我更热衷于自成人间

一个人的人间多么和谐

我自说自话,所有言论

不会作为呈堂证供

我短暂的沉默

就是与众多人间的一次冷战

——— 《我的人间》

我所以称这首诗为贴近语感的诗写,是因为更具诗学意义的语感,作为一个重要范畴,已进入现代诗本体论,而由语感引发的口语诗写作不过是第三代最畅销的下游产品。现实证明,口水的泛滥已经彻底稀释甚至淹没了诗性,而一个失去了诗性的在场身份获得,注定会被诗歌史判为缺席。可贵的是,瓦刀保持住了定力,没有被“拖下水”——— 他紧紧抓住了口语诗的灵魂:语感。与早先的象喻写作有着潜在对抗的语感写作,在瓦刀这里已获得和解。我前面说过,这几种诗写样式既有对峙,又相互渗透,瓦刀的贡献就是把意象甚至隐喻引进了语感之中。语感,不是语言的字面感觉,它是与生命同构、抵达本真、几近自动的言说——— 让生命从灵魂深处发出声音。这首诗就像某种压制之下的一次爆发,爆发之后的平静,全诗娓娓道来,带着喘息和换气,也带着追忆和向往……那“人间之外还有人间”的深度意象,“我短暂的沉默/就是与众多人间的一次冷战”的个人立场,让我们感觉到诗人赤子般的纯真!

《我的人间》如果让我们感受到一个赤子的纯真,《给女儿的信》则会让我们触摸到父爱的深沉;如果《我的人间》是贴近语感,《给女儿的信》则完全是自由流淌(由于该诗较长,只好部分摘引)。诗人开篇就放低身姿,进行表白———

因为这是写给不懂诗的你

因为,这是一封家书

故不使用意象,拒绝隐喻

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开门见山

语感诗是一个有机体,没有一点是多余的,包括这段开场白,它是诗人直觉心理状态下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自然外化。紧接着,诗人就沿着挂念——— 叮嘱——— 期许的正统脉络一路道来,宛如汩汩山泉,一咏三叹……至于这位父亲对女儿所说的内容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言说的“声音”,此时已经变成所有父亲的心声,诗人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代言人,这是读者能够接受的身份置换——— 虽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跳、独特的频谱,但天下的父爱都如山一样缄默,海一般深沉。人的内心有如天书,难以解读,但人的心声却像“天籁”,完全能被感应,只要你也“心有灵犀”,就会瞬间产生和弦共振———

你有两样贵重的东西不能挥霍

身体是珍贵的,是父母赐予

灵魂是高贵的,属于你自己

这种带有普世性的人之常情,难道不是全人类所有为人父母的心声?作者一人引领,读者齐声唱和。是的,父子之间确实存在独特的心理感应,你的每一个节拍、韵律,甚至于每一个休止符,包括肢体语言的举手投足,都会相互感知。所以说,语感的话外之音,有时会有一种超语义的深刻。瓦刀的语感诗写,弃置了精致的人工化张力,而直接与同构性言语一起自动呈现,并在本体论与语言自觉的高度上深入到俗常体验。如果在语感这一写作路径中,我们看到了李亚伟的戏虐、杨黎的还原、伊沙的油滑,现在又看到了一个——— 瓦刀的淳真。

相对象喻和语感写作,综合诗写更能统观瓦刀诗歌的全貌。他尝试的形式多种多样:主要有冷抒情的《苍凉之河》,超现实的《无聊志》,变形的《壁虎》和荒诞的《有时候》等。他所涉猎的题材更是十分广泛:有探幽内心的《三重门》,有捕捉城市印象的《不要把白云和蓝天扯在一起》,有试图撞击世道人心的《穿墙术》,有享受孤独的《变形记》,有袒露悲悯的《论一只山羊的隐忍》,有念天地之悠悠的《过青海湖》,还有叙事怀旧的《人民路》、怀古追踪的《武阳村寻文成公主不遇》等等,不一而足。

阳台上的皮鞋,落满灰尘

记不清多久,反正很久没穿它了

不穿,就不用为它擦油、上光

离开我的脚后,鞋面上的皱褶

好像又密集而深沉了许多

坐在假日的秋阳里,最无聊的事

莫过揣摩一双皮鞋的心思

作为鞋子,它不可能有什么思想

它能够做到的就是———

静静地呆在角落,把灰尘当成沃土

——— 《无聊志》

仿佛一帧静物写意,一双皮鞋懒洋洋地躺在斜照里,光线反射出它们强烈的对比,一半光彩照人,一半饱含沧桑——— 似乎在暗示着主人什么……常人是不会发现此中所蕴含的诗思的,但作为诗人的瓦刀却能敏感地捕捉到这一瞬间:作为鞋子/它不可能有什么思想……通过感叹一双皮鞋的无欲无求,揭示这一自在之物的闲适安详。的确,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一个思想者是多么孤独和痛苦。瓦刀的智性就体现在他不局限于事物的表象,而是能够持续深入,直到挖出血淋淋的现实或人性之根:它能够做到的就是“静静地呆在角落,把灰尘当成沃土”——— 至此,形而下的皮鞋已不是皮鞋,被瓦刀赋予了形而上的多重意义。这首诗一改传统的托物咏怀,极具现代的造像表意兼具后现代的“嬉皮”风格。尤其诗题的“无聊”二字,带着“瓦式幽默”,给人一种嬉笑不得的悲凉。而最能体现“瓦式幽默”的,还是他的名篇《有时候》———

有时候,我一睁眼

就看见自己像一件等待寄出的行李

头颅、躯体、四肢

捆扎在一起

我还看见我的嘴上贴着封条

上面赫然写着———

净重:90公斤

小心轻放,切勿倒置

目的地:不详

收件人:不详

用途:不详

这首诗我曾经做过专评,这里只从三个向度上做一读解———

首先在思想内涵上,它于不动声色中极具震撼力地呈现了人等同于物、人被异化的社会现状,并对丧失了自我的这一现状暗含了无限的悲哀和无声的抗议;

在诗歌艺术上,它以如真如幻的自言自语显现了现代社会的“荒诞不经”,完全不同于芒克《阳光下的向日葵》那种暴力般的投射。它观照的无痕进入,睿智地跨越了口语、纯诗“物我两忘”的陷阱,而直达“物我合一”的境界;

在语言修辞上,它丰富、至少是模糊了隐喻本体和喻体的界限,使二者之间表现出某种平等关系,既无主从,也不分台前幕后。

这首诗虽然短小,却是一锅牛奶熬制的奶酪,是包括作者在内的所有诗人都无法二次复制的孤篇。至于瓦刀诗歌中的绝句,更是心灵感应和思想火花相遇而产生的结晶,或者说只有心到意也到才能同时获得神启。所以,“瓦式绝句”中至少包含着三种属性:诗性、智性和神性。如《动物园实习报告》中———

园长指示我:给狗尾续貂

常常惹得狗不高兴,貂也不满意

诗性出自张力,而具象与抽象恰好构成张力场域,“狗”和“貂”是具象,“不高兴”和“不满意”是抽象。智性则来自于各个方面:知识、学养、包括智慧本身和经验等,不知道狗尾续貂这一成语的含义,就不能把作者的意图十分巧妙地勾连到这一成语之中。三性中唯有神性无法完全言表,它属于灵验之上的一种超灵性。具体到瓦刀(包括所有)的绝句中,就是“心到意到”的瞬间,获得了灵感——— 上帝的召唤。

这种表现方式虽然有效,但瓦刀并没有使这一方式成为束缚自己的定式,在同类具象与抽象的张力场的另一首绝句中,诗人却十分机智地做出了反向思维,如———

如果我是一粒米

我能让两只正在亲昵的鸡

反目成仇

瓦刀的诗意提取方式不限于此,还有异质意象构成的张力,仅举两段以供参照:

假如你的温度太高

引发灰烬二度燃烧

将有以下两种可能:

一、烧死了,你是我的坟墓

二、烧不死,你是我的医生

——— 《灰烬,也是有燃点的》

它曾经高调赞扬她形而上的双乳

也低调批评过她自甘堕落的臀

——— 《旗袍》

对于著有多部诗集的瓦刀而言,笔者手头现有的作品实在是有限,难免挂一漏万。好在这些诗歌都是他的近作,应该能对他的文本做一个大体把握,又好在对诗歌的解读,是“仿佛得之即可”。笔者向来是重文本而不惟文本,事实上也是除了文本,并非一片虚无。我无意也无力探讨文本发生学的各种成因,仅就由诗歌衍射出的多向度精神意义做出价值判断,如思想文化价值、社会认识价值和时代精神价值等等。

文本背后还有什么

韩东的一句“写诗就是为了写诗”不知被多少跟风者奉为圭臬,并走火入魔般跟着钻进了象牙塔。从瓦刀的文本分析,显然瓦刀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其诗既兴像和风骨,也喻志和载道。

他的《苍凉之河》兴像;《如果我是一场雨》风骨;《一棵被春风刮歪的树》喻志;而载道,几乎贯穿在他所有作品的诗思中。

前文已交代,瓦刀是一位山东诗人,齐鲁大地深厚的传统文脉滋养,使他的诗歌笼罩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意识和忧患意识;同时,山东半岛的八面来风,又给瓦刀的诗融入了一种文明理念和现代精神。其实,诗人不用刻意去寻找传统,因为传统就在你的血液里,只有向前看的传统才是活的。江河说过,传统是你向前走的时候会遇到的父亲。越是现代的,越是返璞归真的。

瓦刀的文本不仅渗透了一个诗人的使命意识和悲悯情怀,还透射着现实的沉重和反抗精神。比如,对弱势群体体现人文关怀的《论一只山羊的隐忍》直戳我们的泪腺;《英雄》更能折射出他对社会特殊群体发出关爱的那种无力之惑,拨动着我们的心弦;还有阉割人性的《迁坟记》等等,充分说明了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仅仅会言说自己,而是能够替他人或众生代言,这正是人性之美的组成部分,也是文学艺术的美学追求之一。

除了这些,瓦刀文本的背后还给我们留下了人本主义和普世价值的思索。普世性是全球话语背景下人们已经达成高度共识的一个价值理念与精神情怀,普世性有诸多的内涵,但人本主义始终是它的核心,不管瓦刀的诗写有意还是无意都触及到了它——— 《壁虎》中的壁虎,不靠施舍的独立存在;《人民路》上的“人民”,权利意识的苏醒和诉求等,都记录了中国当下社会的进程,因而也为我们所处的时代写下了证词。是的,诗人看到了社会的病症,却没有给出药方,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一个现代意识觉醒的诗人再去做一个思想家的思想启蒙。

最后再回到文本。我曾说:诗歌既是我的天使,也是我的恶魔。一个很容易被个性化文本俘虏的我,并非看不见瓦刀的不足,如他对有些诗题的随意处理、在诗歌结构上单线条的平直推进、乃至数字入诗的繁复多余等,都是需要瓦刀在未来的写作中去思考和避免的,当然这都属于技术层面的问题。而在人类的意识层面,艾略特对叶芝的评价十分中肯,《当你老了》及《死亡之梦》是向现代诗转型的标志性作品,尽管举世公认,但仅仅是匠人的作品,因为诗中人们感觉不到那种为普遍真理提供素材的独特性,直到《被安抚的愚呆》及《亚当的诅咒》人们才看到了某种突破,叶芝在作为一个独特的诗人说话的同时,开始为人类说话了。匠人与大师的距离,有时隔着一座山,有时隔着一个字——— 当瓦刀把《人民路》中的“人民”改成“公民”的那一天,我深信,中国大师的诞生就为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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