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米的爱
厉剑童
雪，一场接一场地下，把路上、屋顶、树枝上都填塞得满满当当。大街上摆摊卖对子的小商小贩一天天多起来。赶集买东西的人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也明显多了。一切都昭示着———年，是越来越近了。
看着来来往往忙着置办年货的父老乡亲脸上的笑容，我心里涌起一阵阵酸楚。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母亲生命里留下的那最扣动我心弦的一抹微笑，眼泪止不住潸然而下……
那是去年正月初二，在老家陪伴重病的母亲过完年，我回到县城自己的家。虽然人在小城，心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老家，惦记着卧病在炕的母亲。彼时母亲已经卧病在炕上两个多月。我明知道过年期间母亲由我的那些兄弟们伺候，大可暂时稍稍放下心处理一下自己的人情世故。可不知怎的，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原计划在县城待四五天再回去，终于被这种不安折磨，在第三天下午我便开车又回了老家。
一到家，就见嫂子哥哥们都站在院子里。见我来了，他们七嘴八舌跟我说起昨天可被老母亲吓坏了的事。原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就离开屋子一会儿功夫，母亲居然一个人走到院子，差点走到院门口了，幸亏哥哥嫂子从外面回来撞见，要不然万一磕着绊着怎么办……
我听了很是诧异，一颗心顿时提起来。母亲病得那么重，脚底站都站不稳，几乎挪不动步，她一个八十七岁高龄的重病老人，怎么自己下的炕，还一个人走了几十步？真是神奇！好在有惊无险！
我顾不得跟哥哥嫂子们再说话，三步并做两步，小跑着进了堂屋。母亲躺在土炕上，眼睛眯缝着，侧着头，对着窗子。显然，母亲听到了我们在院子里的话。虽然母亲年事已高，可视力和听力一直出奇得好。听到我进来，母亲把头慢慢朝向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一下趴在炕前，握住母亲干枯的手，责备说，娘啊，你怎么没人的时候敢自己下炕，多危险啊！想拿什么东西还是干啥？
母亲张了张干瘪的嘴说，我这不想着快过年了，出去看看恁回来了没，恁不是年年都回家过年啊……母亲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母亲居然笑了！我心里一阵惊喜。自从母亲生病以来已经很少能看到她的微笑。看着母亲因为微笑而更加深了的皱纹，我心里一震，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击打了一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娘啊，这不是刚过了年，今天是正月初四，我回县城才不到三天啊！娘啊，是病魔把您的脑子给弄糊涂了。
啊，过了年了，我还当是没过……忘了，都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微笑着。娘啊，即便您病得再糊涂，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儿子回家过年的事，这是我成家三十年来您老养成的一个老习惯，这个习惯您无论如何都没能忘！这就是我的亲娘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着盖在母亲身上的那床花被上，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娘啊，娘，您都病成这样了，生命朝不保夕，心里却还惦记着我，惦记着你的儿孙。刹那间，我终于明白，是那种对儿女的牵挂和爱支撑着您拖着干瘦却又沉重的病躯，爬下炕，摇摇晃晃，踢踏踢踏，一步一停地走到院门口。这二十米，您走得多么惊心动魄！您把一切危险都抛之脑后，心里只有我，只有您儿子我的一家！
小四，你这是咋了，一个老爷们的，别动不动掉泪抹鼻子的……母亲说着，一只干瘦的手放在我的脊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我身子一颤，一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母亲还在微笑着，说着。一股更大的酸楚涌上心头。我强忍着，擦一把泪，说，没事了，娘。母亲咧咧嘴，浅浅地笑了。我看到，两颗豆大的泪珠从母亲浑浊的眼里滚落下来。我咬着嘴唇，哽咽着，拿起毛巾，轻轻替母亲擦拭着眼角。我的泪又一次哗哗流出来……
万万没想到，母亲的这次微笑居然是她生命里留给我的最后一抹笑容。一个月后，母亲便在黎明前的沉睡中静静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母亲走后一年多来，尤其是年节来临的日子，我无数次梦见母亲，梦见她扶着炕沿，滑下炕，一个人蹒跚着走到院子，走到二十米远的大门口时的情形；梦见她为想错了过年的日子而自责时的那丝微笑；梦见她和往常一样，站在院门口，风撩起她的灰头巾，白发飘拂着，眼睛久久望着路北——— 那是每次我回家的方向……每次醒来，泪水无声地在脸颊上流淌。
我知道，做儿女的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母亲牵挂的目光。这世上唯有至亲至爱的人才会用这样的目光，才会风里雨里，逢年过节，几十次几百次地站在那里，翘首以盼那个在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人归来。母亲的爱是儿女们在人世间最温暖的一缕阳光。
大爱无言。唯有爱才可以创造奇迹！二十米的路，很短，却又很长。每一寸都写满了儿女们一辈子都背负不动的爱！母亲躺着是温暖我们的一盘土炕，站着是引领我们行走人生路的一座明亮的灯塔。母亲走了，但在我心里，她还活着。
年节到了，只想跟天堂里的母亲说一声，娘啊，过年好！儿子给您拜年了！（作者单位：五莲洪凝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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