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人类世》
王文娟
今夏读五莲散文作家守朴散文集《大山有约》，其后记《守住初心》中有句话：“书读得多了，就想写，写小说、诗歌、散文。写小说心眼子不够用，写诗歌缺乏才情”，这是自谦和幽默之语，但我对写小说需要“心眼子”颇有共鸣。
我对写故事写小说的人一向佩服，尤其写长篇小说的作家。中国的四大名著是长篇小说，获茅盾文学奖的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的作品《蛙》等，都是长篇小说。小说的骨骼是讲故事，精彩的故事、曲折的情节、生动的语言能吸引读者手不释卷，把一本厚厚的“大部头”读下去，读到底。
远方的作家，对我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而就在我们日照市，就有一位著名的长篇小说作家赵德发先生。他最近出的《人类世》引起文学界的大震动，且波及范围超出了文学界。《人类世》位列山东省迎接十九大阅读精品的第一位，其内涵深厚、立意高远，文学性思想性不言而喻。对这部作品，张炜、白烨等很多著名作家和评论家给予了精彩点评，我读了很久却不敢轻易评论，仅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写下一份肤浅笨拙的读后感，作为读书札记以向长篇小说作家致敬。
《人类世》是我2017年读到的一篇最有分量的长篇小说。开篇第一句就不同凡响，以圣经故事引出小说的男主角孙参和女主角田思萱，“正如参孙保持着对非利士人的警惕那样，孙参躲开田思萱，一猛子扎入水下。”做人做事万事开头难，小说亦然。此刻的孙参克制住了想与女秘书并肩同游的欲望，“他一猛子扎入水下，找姐姐去了。”姐姐是已经去世的姐姐，生命定格在最美的十八岁。姐姐就像一个天使，她的话“别做垃圾人，做人上人”让弟弟孙参告别了捡垃圾的生活，奋发图强并最终成功。
姐姐为了捡一盒被当作垃圾处理的假化妆品，失足掉入大海中。导致孙参姐姐死亡的仇人就是孙参的女同学郭小莲的爸爸。“郭局长却突然拦住了他姐姐。他从姐姐手中夺过那个小盒子，扬起胳膊猛地一抛。姐姐惊叫一声，转身追着那个抛物线而去。抛物线的落点是垃圾堆下面的海面，姐姐毫不迟疑地奔向那个落点，转眼间就看不见了……”
孙参是海归、企业家，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其内心并不相信上帝。田美女是秘书。孙参不想娶她，原因除了他有远大志向，不想学那些“精虫上脑的俗气老板，和女秘书不清不白，最后难以摆脱，招致麻烦”，主要原因则是她父亲是他老师，他“不想将那个动不动就想教训人的老头认作岳父”。这段语言很接地气，诙谐幽默，给读者以亲和感。
通过这寥寥一笔，很自然地就把小说中一位儒家代表人物田明德带出场。短短第一页的篇幅，小说就撑开了一个大口袋，拉开了壮阔的架构，打好了后面故事的坚固地基。这样漂亮的开头正是古人所言精美的“凤头”吧。
后面的篇幅中，孙参与三教寺中的另两位代表人物有精彩的对手戏，三个人物分别代表儒、释、道。寺庙里有一株古老的银杏树，山东的朋友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原型就是莒县的那株银杏树王，小说中写到“七搂八拃一媳妇”，写到一个瞎子远道而来想亲自量一量，结果却被小青年戏弄，把他当记号的拐杖给挪了……
田老师、冀怀鹤道长、木鱼法师三个现代的代表人物为古人争位置，后来田老师的学生郭小莲想出个主意，把木像底下安上滑轮让他们轮流坐首位。这段故事情节令人捧腹。书里还多次写到圣经，中西的宗教信仰都全了。这些因素给这部小说注入了沉甸甸的分量。
好的小说作家就像一位卓越的工程师，整篇的故事架构早就画好了图纸，成竹在胸。而好的小说语言也不可或缺，就像一座房子除了钢筋水泥的框架，还得有装修装饰，这样才会出来一个温馨宜居的家，人们才乐意进去，津津有味地参观这座房子，看了之后恋恋不舍，惊叹这样一座设计合理，既实用又美观，充满高雅品位的建筑……
写柳秀婷开车送上六年级的女儿上学路上，遇到她爹正牵着一头驴在前面走：那头黑驴，身上呈人字形挂着两面大广告牌，两面都写着这样一句话：“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驴不识字，也不思虑前途，神态与步态都很安详———读这段描写就像欣赏丰子恺的漫画一样，看起来简单却回味无穷。她女儿要下去捡姥爷的驴币（攒起来可去驴肉店吃驴肉），柳秀婷很生气，“她嘴唇左上方的那颗大黑痣索索发抖”，刻画真是惟妙惟肖出神入化，如同这个人就站在读者面前。
写学生关亚静打不通导师焦石教授的电话，害怕导师出意外，来敲门，没反应，使劲捶门，门开了，“导师白发蓬乱，憔悴不堪”。导师拉她进书房，里面黑咕隆咚，她很恐惧。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响，“一道光亮从书桌上发出，照亮了一个大大的地球仪。地球仪上，竟然稳稳当当蹲着一只老鼠。”《人类世》里面类似的精彩描述俯拾皆是，不胜枚举。写孙参留学美国时寄居的伊顿太太家，后窗外有一棵枇杷树，“每年秋天一树白花，第二年春天则是一树黄果。”
对于作品来说，细节是天堂。有味道的语言则是小说这道大餐的调味剂。小说是虚构，但看小说的人一旦打开，想读下去，觉得非常真实，虚虚实实之间给人以启迪和震撼，这需要小说作家极高的技巧，需要作家有很多“心眼子”和智慧来布局构思、雕琢语言。
小说中人物的名字起得很有意思，就像《红楼梦》中的名字一样，几乎个个都有特定的意蕴，读者读一遍就能记住名字。比如田思萱，思念她过早去世的母亲；焦石教授，对学术研究不屈不挠坚固如礁石；孙参，如同参孙一般天生力气大；郭小莲，是她爸爸给起的名字，源于一位女模范。
人的需求是金字塔式的。李叔同能走近佛教成为弘一法师，是因为他能舍弃财富、家庭和炙手可热的名声。而越是贫穷低贱的人，越是渴望财富。孙参出身低微，年轻时凭借一股子狼性从垃圾场发家致富，混到出人头地有钱有势时却不敢相信爱情了。孙参年龄渐大，被母亲催促生孙子却迟迟没实现。后来他查出精子质量差无法生育，真真和他离婚离开了中国。田思萱却开着车拉砂石填坑。当年孙参哄骗村民签了租地合同说种菜其实是偷沙，挖了一个大坑积满了水淹死了不少人。这是一个罪恶的深渊———田思萱坚持不懈地填这个大坑就像一只精卫鸟，她内心是很爱孙参的吧？在感情上，她何尝不是在填一个无底深坑？好好的女子，爱的对象不对就是一个悲剧。尽管她很高尚很美丽却让读者为她觉得不值，为她扼腕叹息！
这篇小说的主题并不是感情、婚姻、生死的话题，它们只是陪衬或者说是两条故事线中的一条。小说的真正主题，是关于大自然，是进化史，是人类世，是茫茫宇宙……
孙参和焦石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然而他们相互映照，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是构成大千世界的一元。小说的主角，一个是孙参，另一个同样毫不逊色，就是一位老教授，研究地质学的焦石教授。他是书中最鲜活、富有正能量的代表人物之一（此外还有田老师等）。他专心研究学术，一生没有结婚，对于婚姻有一套独到的见解。他带领弟子关亚静实地考察老姆山，准备在这里砸下一颗金钉子，可惜功亏一篑山，被孙参炸了。他提出“人类世”的理念，编辑教科书，讲给学生，却被学院停课。他带领学生在大街上宣传，被误解，遭冷遇。
焦石是红尘滚滚俗世中的一股清流。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教授，有个性，有追求，有正义感。他这个人物并没有被塑造成高大全、不食人间烟火，并不枯燥无味。他喜欢吃烧鸡，有一次上课掏出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却是一根鸡骨头，他面不改色“嗖”地一声扔出了窗外。他家里“养着”老鼠，与其和平友好共处，给老鼠饭吃。他善待自己的学生，有次掏腰包请学生们客，席间调皮的学生连连发问，问题涉及他的隐私，他并不恼怒反而坦诚作答。他骨子里是古人雅士，有着谦谦君子潇洒自如的风度。
一部沉甸甸的长篇小说读完了，立意之高远深刻，塑造人物之多，情节之曲折多变，知识内容之丰富广博，涉及政治、文化、宗教、商业、美食、医学、地质学、海洋学等等，还有心理描写之精彩，都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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