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 失败者才睡觉?

澎湃新闻 2020-07-11 08:54 大字

编者按:

24/7是指一天24小时,一星期7天,全天候提供服务。便利店、电商、健身房、实体书店……随着24/7式的商业形态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蔓延,人们对工作时间的态度(相当一部分情况下由资本家们主导)也发生了改变。对“996”甚至“007”的讨论,也曾在一段时间里占据着舆论的主流。越来越多的人在信息环境里持续地参与、联络、交流和回应,与此同时,私人时间与工作时间之间的边界正在瓦解,作为人之基本需求的必要睡眠时间,也随之被剥夺。

事实上,早在17世纪,就有人意识到睡眠与强调生产力和理性的现代观念不兼容。不少哲学家认为,睡眠无助于人们运用理智或求知,更与“功利性”和“目的性”这类在当时备受推崇的概念格格不入。然而,他们无法预测的是,当人类生命被裹挟进没有间歇的持续状态,这架蕴藏着无限动力的现代永动机将去往何方。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失败者才睡觉?

文/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

译/许多 沈清

节选自/《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

题为编者加

24/7时代的睡眠

24/7的时代是冷漠的,脆弱的人类生命越来越无法与之相适应,睡眠也不再是必要和必然的事情。把它与劳动联系来看的时候,无间歇、无极限的工作观念被认为是合理的,甚至是正常的。它与没有生气、没有活力或永恒的东西别无二致。如同广告词所说的,它向你承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无穷无尽地激发煽动起你的需求,让你永不餍足。这种不加节制的消费不是现在才出现的。我们早就过了积累物品的时代。如今,我们的身体和同一性吸收不断增长的过量服务、图像、程序、化学品,到了中毒甚至是致命的程度。即使替代性的方案间接地允许存在不购物或不推销的时间间隙,个人的长久生存也永远是可有可无的。同样的,24/7与环境灾难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为了维持它的运行,需要无尽的消耗,无尽的浪费,最终会打乱生态完整所依仗的循环和季节变化。

由于睡眠本质上不能带来效益,而且人不得不睡觉是内在决定的,这给生产、流通和消费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所以睡眠将永远与24/7体制的要求相冲突。我们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得以从欲望的泥沼中解脱出来,人类极大挑战了资本主义的贪婪本性。资本主义从我们手中窃取时间,睡眠将这一过程拦截,毫不妥协。大多数看似不能被消灭的基本生理需要,比如饥饿、口渴、性欲以及近来对友情的需要,都已经被重新改造,转化成了商品。睡眠的存在意味着,有的人类需求和间隔时间是不能被殖民的,也不能被那个巨大的利润引擎所吸纳,故而在全球化的当下,它变成了不合时宜的怪胎和危机的渊薮。尽管在这一领域已有诸多科学研究,但任何试图开发或重塑睡眠的策略无一奏效。让人震惊且难以置信的现实是,从中竟榨不出一滴油水。

如今对睡眠的侵蚀正遍及各地,考虑到睡眠时间关乎巨大的经济利益,这不足为奇。这一侵蚀过程步步深入,贯穿20世纪,使得睡眠时间受到削减。如今北美成年人平均每晚睡大约6.5个小时,上一代人睡8个小时,20世纪初的人则要睡10个小时(尽管难以置信)。20世纪中叶有句俗话说“人类三分之一的生命都在睡觉”,那时候这话如同公理一般无须论证,但此后这种说法渐渐失去了效力。睡眠随时都在无形中提醒人们,我们从来没有完全超越前现代,400年前开始衰落的农业世界并没有完全消失。睡眠的一大罪状是,它把有节奏的交替循环嵌入到我们的生命中,如阳光与黑暗,活动与休息,工作与休养,这种交替在别的地方都被消灭或压制了。与任何被视作自然的事物一样,睡眠的历史当然有丰富的层次。它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或完全同一的,在好几个世纪和几千年时间里,它都呈现出形形色色的样貌。20世纪30年代,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在对“身体技术”(body technique)的研究中提到了睡眠和苏醒,揭示出很多看似本能的行为,实际上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通过模仿或教育习得的。我们依然可以说,前现代的农业社会尽管纷繁复杂、各不相同,但在睡眠上还是有一些关键性的共同特征。

在亚里士多德主义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格局中,睡眠的位置一直是稳定的,但这种认识框架今天已经过时了,睡眠的地位从17世纪开始松动。逐渐有人认识到,睡眠与强调生产力和理性的现代观念不兼容,笛卡儿、休谟和洛克仅仅是众多诋毁睡眠的哲学家的个别代表,理由是睡眠无助于人们运用理智或求知。意识和意志占据优先地位,功利性、目的性和利己的能动性之类的概念备受推崇,跟这些概念相比,睡眠失去了价值。洛克认为,睡眠中断了上帝对人类的旨意和教诲,即人应该辛勤劳动、保持理性,这个过程很可悲,但不可避免。休谟的《人性论》开篇就指出,睡眠与狂热和疯癫一道构成了人类追求知识的障碍。到了19世纪中叶,睡眠与清醒间的不对等关系开始变成高低等级的差异,人们认为睡眠会使人退化到更低级、更原始的模式中去,“抑制”了更高级、更复杂的大脑活动。叔本华是当时思想家中的异类,他颠覆了这个等级秩序,提出人类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把握住存在的“真正核心”。

睡眠与现代工作伦理

从很多方面来看,睡眠的不稳定地位与现代性的特殊运动方式有关,因为在现代性的发展过程中,现实不再按照二元互补的方式组织起来。资本主义的同质化力量与任何固有的二元区分结构都无法兼容:神圣与亵渎,狂欢节与工作日,自然与文化,机械与有机,不一而足。因此,任何固执地把睡眠看成“自然”的说法都变得无法接受了。当然人们每天还是会睡觉,即使在众多大城市里,夜里依然是相对安静的。不过,睡眠如今不再被看作是必然的或自然的经验。相反,它被看作一种可变的功能,但也可以被控制,与很多其他事物一样,只能从工具性和生理性的角度加以定义。最近的研究显示,很多人夜里醒来一次或多次查看短信或数据,这种人的数量在大幅增长。电子设备上都有“睡眠模式”的设置,这种语言上的变化看似无关紧要,但却是很普遍的。电子设备能够在耗电量低的休眠状态下运行,这种观念改造了睡眠,使睡眠变成仅仅延迟或弱化运行的状态。开机/关机的对立逻辑过时了,以至于没有什么能够彻底关机,也不存在真正的休息。

睡眠证明,人类生命与不可阻挡的现代化进程间,只能达成有限的和谐,这个确证被认为是不理性的,也是无法容忍的。当今的批判思想有一句老生常谈,即不存在无法改变的自然——即使死亡也不例外,有人预测,很快我们的思想就能从头脑里下载下来,制成数字版,永久保存。如果有人相信人的生命机能有什么区别于机器的本质特性,著名的批评家们会告诉我们这种想法是幼稚的妄想。他们会举出反例,如果新的药物可以让人连续工作100个小时,为什么要反对呢?如果能更灵活地安排睡眠以及减少睡眠时间,难道不正赋予我们更多的个人自由,使我们有能力追随自己的需要和欲望来生活吗?睡得更少不就使我们有更多时间“尽情享受生活”吗?但可能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人晚上就是要睡觉,我们的身体机能是与地球的自转节奏保持一致的,几乎所有的有机体都应季节的变迁、日照的长短而相对做出反应。批评家对此的回应可能是:这是新时代的无稽之谈,居心叵测;或者说得更恶毒,认为重建海德格尔意义上与大地间的血肉联系的渴望是不祥的。更重要的是,在全球化论者的新自由主义范式里,失败者才睡觉。

欧洲的工业化伴随着对工人最残酷的剥削,随后的19世纪,工厂的经营者们开始意识到,如果保证工人适量的休息时间,他们反而会更有效率,也能在更长的时间段里更持久地工作,这会带来更大的利润,安森·拉宾巴赫(Anson Rabinbach)研究疲劳的著作已经很好地揭示了这一点。但从20世纪90年代一直到现在,随着控制式或调和式的资本主义模式在欧美的崩溃,休养生息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此前它们都是经济增长和盈利的组成部分。现在供人休息和恢复精力的时间实在太昂贵了,以至于从结构性的意义上说,它们不可能与当代资本主义共存。不受约束的市场的时间操作,与人类被要求服从这些要求时存在的固有的生理界限之间,存在着残酷的矛盾,按特蕾莎·布伦南(Teresa Brennan)创造的术语,这就叫“生物放松管制”(bioderegulation)。

正如近来围绕医保的辩论所显示的,活劳动长期价值的下降,并没有促使休息或健康成为首要的经济问题。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类生存的重要时间空隙(大量的睡眠时间除外)尚未被穿透,被工作时间、消费时间或市场时间所取代。在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分析中,卢克·博尔坦斯基(Luc Boltanski)和伊芙·夏佩罗(Eve Chiapello)指出,受到各种力量推崇的是那些能在信息环境里持续参与、联络、交流、回应或处理事情的人。他们注意到,在这个星球上的富庶的地区,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大部分边界都已瓦解,如私人时间和工作时间,工作与消费。在他们联结主义的范式里,最有价值的是为活动而活动,“永远都在做着什么,在移动,在改变——这才能给你带来声望,而不是稳定,后者往往是无所作为的同义词”。这个活动模式并不是先前的工作伦理范式的转变,它完全是一套新的规范模型,需要24/7的时间性才能实现。

资本主义每时每刻都在操控我们的生活

睡眠作为最后的抵抗,也难逃被终结的命运

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

24/7: Late Capitalism and the Ends of Sleep

[美]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

许多 沈清 译

三辉图书·中信出版社

2015年10月

21世纪资本主义不断扩张,每时每刻都在操控我们的生活,迫使我们陷入无尽的奔忙,让我们注意力涣散,感知力受损,并破坏着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人类生命已经被裹挟进了没有间歇的持续状态,不停地运行。

睡眠是人们从纷繁世界中抽身而退且暂作修整的必要行为。由于它本质上不能带来效益,给生产、流通和消费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因此永远与24/7体制的要求相冲突。资本主义对睡眠的侵蚀也愈演愈烈。以北美地区为例,20世纪初的人每天要睡10个小时,上一代人睡8个小时,如今北美成年人平均每晚睡大约6.5个小时。也许,我们将进入无眠时代。

原标题:《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失败者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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