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晚不了”变成“来不及”
尹宝华
意料之外的事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像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像我那疫情期间因病去世的大爷。
大爷的前半生很风光，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党员，说话很有分量。生了两个儿子后计划生育才慢慢紧起来，两个儿子让他在男丁多就底气足的大家族里腰板更硬了。
那时候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在家务农。因为有大爷一家，我们娘仨没受苦。地里的重活有大爷帮忙，我和弟弟有大娘照应，就连奶奶和母亲闹矛盾，大爷一家都站在我们一边。
记忆中童年的大部分晚饭都是在大爷家吃的，哪怕在家已经吃得小肚溜圆，只要他们还没吃完，我都会搬着我的御用小板凳，挤在两个哥哥中间，再喝碗稀饭或吃个豆包。
母亲曾不止一次对大爷说“你也没个闺女，等老了就让大丫当你闺女吧。”
大爷没有闺女，但很快迎来了儿媳妇。大爷给大哥盖的新房是当时全村最阔的，琉璃瓦，前出厦，在村的最东头，最高处。
后来，我们全家随父亲去了城里。初到新家，我抱怨自来水不好喝，不如老家的井水甜。下次大爷再来时就带了两大塑料桶的井水，雪白的新桶，比当时的我还高，我兴奋地和弟弟绕着转圈打闹。多年后，再回想起来，每次都泪凝于睫。在那个交通非常不便的年代，要从村里去镇上坐车，到车站后再步行到我家。我不知道那两个又大又重的水桶大爷是怎么一路挪到我家的。等后来明白那两桶水蕴含的分量后，那水在我心里甜了三十年。
上学后就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了，再回去时，村里人已慢慢富起来，全村都在贩铁卖，跑程控。大爷也带着大哥贩铁，但时运不济，拉铁的三轮车正跑着前轮竟然飞了，车头猛地扎在地上，巨大的惯性使后面的废铁和坐在废铁上的大爷一同飞了出去，铁棍攮在了大爷腿上。后来大爷的右腿就一直有点跛，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小哥结婚时婚房泯然众矣。大爷大娘也日渐衰老。
再后来，我和弟弟定居日照，父母也卖掉小县城的房子，来到我们的城市。小时候父母在哪，家就在哪，孩子跟父母走；长大后儿女在哪，父母就跟去哪。他们舍弃生活了半辈子的老宅和朋友圈，只为换来离儿女一碗汤的距离。
离老家远了，回去的更少了，大娘从查出癌症到去世不到三个月。
大爷帮着把两个儿子家的孩子看到上小学后，去城里找了个活，伺候一个腿脚更不方便的离休老干部，管吃管住还给钱。大爷勤快憨厚人品正，一干就是三年。推着老同志每天遛弯的这几年，大爷慢慢和在大院里同做保姆的一丧偶老太太有了眼缘，两人差不多的境遇，有心搭伙做个伴。但没想到两个儿子坚决反对，他们觉得家里多个陌生老太太就不再是原来家的感觉了，也担心老太太会分走大爷积攒多年的积蓄。就这样，他们做主让大爷辞去了这份伺候人的活，接他回家享福去了。
我和父亲再回去看他时，他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初春的太阳照在身上没有一点暖和味，比屋里还冷。
回程路上，父亲突然问我：“以后如果你妈先没有了，我再找个老伴，你们也会反对吗？”
我认真想了想回答：“不会。我和弟弟毕竟还有自己的小家，没法一直陪你。我希望那时候能有人陪你说说话，给你做口热乎饭。”
父亲说：“这是你的想法，你弟弟不一定也这么想，他也许会反对。”
我豪情万丈：“他敢！砸断他腿！”
父亲哈哈大笑。
亲弟弟，我敢扬言砸断他腿，别人家的事毕竟不好参与。我这个曾承诺给他当闺女的，除了多回去看他几次，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年前传来噩耗，大爷也得了癌，跟大娘一个部位。我怎么都不愿相信，记忆里龙行阔步的大爷跟眼前连床都下不了的老人是同一个人。
我打算忙完年前各种公事私事，正月里再去看他。都计划好了，这次带点鲜虾，给他下面条，把虾剁碎，面条煮烂，像喂我小时候的儿子一样，慢慢喂给他吃。我还想象，他肯定会说味道很鲜，但不敢多吃，怕虾不好消化。
但是，大年初二，各小区各村纷纷戒严。大哥来电话说，你们都别回来了，回来也进不了村。与全国人民一样，我们在惶恐中等待着。大年初七，本该上班的，却因疫情拖到初十。初八清晨，接到大哥电话，说大爷夜里走了。与老家的最后一份牵挂，断了。
大爷出殡我和弟弟都没能去，父亲说，人已经没了，非常时期，都别折腾了，有心的话以后去看看也一样，不用搞这些没用的形式，他回去送送就行。
午后十分，我在阳光明媚的阳台上嚎啕大哭。我难过的不仅仅是他的离去，更多的是后悔没能在他健在的时候多看他几次，遗憾还没给他煮大虾面。
总觉得晚不了，却猝不及防地发现已来不及。我终于深切感受到了，世上最不应该有的心态就是以为晚不了，最让人悔不当初的是发现已来不及。
那碗大虾面啊，将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父亲回来后念叨，说老家祖林满了，现在都葬在自家庄稼地里，我们在老家没口粮田，他百年后没地方了。他得去北边公墓看看，先买上放着，到时候别给儿女添麻烦。
我含笑听着，心里却泪水滂沱。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生前为儿女操劳，就连身后事都不忍让儿女费心。
其实，我想告诉他，他们在时，儿女时刻在他们心里；哪天他们老去了，不管葬在哪儿，都在亲人心里。
愿天下父母喜乐安康。
愿天下儿女纯孝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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