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嫁衣
婆婆走得太突然。虽然她早就查出了肥厚型心肌病,医生说,这种病可能让人猝死,但她还是走得让我们猝不及防。
2014年正月二十七,我在日照陪赵德发到医院查体,在等着做CT的时候,他打电话给三弟德强问父母情况。德强说,今天咱妈妈憋得慌,一躺下就难受,我正坐在床上揽着她,正要去叫村医过来看看。德发着急地说,你快去叫!哪知道,几分钟后德强又打来电话,说咱妈妈不喘气了,她走了!德发一听,顿时哭了,说CT不做了,赶快回家,接着通知了二弟。我们回到老家,我婆婆已经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再也没有了过去见到儿女时的笑容。我们跪在床前痛哭,公公在一边流着泪说:恁妈妈早晨跟我说,她做了个梦,梦见她死了。没想到她真死了,连个朴楞也没打……公公说的打扑楞,指的是禽类死前的挣扎。
我们正哭着,只听三婶子说:都甭哭了,快把送老衣服拿来,给俺嫂子换上。早已赶来的两个小姑子就打开柜子,把老人的寿衣找了出来。
那一摞衣服,是婆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叠得板板正正。这叫“七条领”,意思是七套衣服。我拿着一件蓝色上衣要给婆婆穿,感到布料软软滑滑的,带着暗花,手感很好。仔细一看,是那种过去才有的“真丝”,现在很难买到这种料子。二姑婆说:“哎哟,俺嫂子心真细!她想穿着这件衣裳走呀?这是她结婚穿的缎子夹袄呀!”我惊讶地问:“结婚穿的?怎么会是蓝的?”二姑婆说:“原先是红的,叫她染了。那年她去我家,问我有没有化学片,我说有,就给了她一片。她说要染衣服,谁知道她是染了这件。”听二姑婆这样说,大家的手都伸到那件衣服上抚摸。
我稍一端详,认了出来:这件只有面子、里子两层布的“夹袄”,我也穿过,它也是我的嫁衣。我想起这件衣服原来的深红底色,上面的粉红花朵和翠绿叶子,抚摸着它,泪水簌簌落个不停。
我和大家忍着悲痛,一件一件,从里到外,给婆婆穿上寿衣。寿衣是不用扣子的,全由带子代替,穿一件,系上几根带子。给她穿上这件蓝色缎子夹袄,系好最后一根带子,婆婆面容安详,静静地躺着。我突然意识到,这种装束,这个场面,婆婆生前肯定是想像了无数回的,于是悲从中来,又哭了一阵。
给婆婆穿上寿衣,我和亲人们一起守灵。恍惚间,婆婆的那件寿衣又恢复成一件光鲜漂亮的嫁衣,披到了我的身上。1979年正月初二,我结婚的头一天,婆家按风俗派人送来“富裤”和“喜袄”。那天刚下了一场冻雨,遍地结冰,送衣服的五叔公为了防滑,鞋上缠满了草绳。他送来的“富裤”,是一条蓝色的棉裤;“喜袄”则是一件深红色的夹袄,色彩鲜艳,非常喜庆。五叔公走后,我奶奶抚摸着“喜袄”说,这叫“闪花缎”,如今很难找了,你婆婆从哪里找来的?过门后我才知道,那是婆婆自己的。
婆婆出生在大户人家。她爷爷是晚清秀才,当过国民党的乡长;父亲在临沂上过师范,后来当过共产党的乡长,还在沂蒙山当过抗日军政大学的教员,1948年南下,牺牲在河南。婆婆当年是村里数得着的美人,身材苗条,眉清目秀,性格文静,人见人夸。可是,因为她家成分是富农,因为她没有兄弟,想让娘老了有人照顾,就嫁给了本村下中农出身的赵洪都。他家有十口人,很穷。后来我公公告诉我,他结婚时上身只有一件棉袄,只好借了大姐夫一件白褂子穿在里头,结婚第三天又脱下还给了他。他们结婚盖的喜被,是用“漏帘”套的。“漏帘”是弹棉花时漏在竹帘下的碎绒,价格便宜。我五叔公说,他结婚也是用了“漏帘”套的喜被。我想,这也不能怨爷爷奶奶吝啬,他家人口多,日子实在艰难。
婆婆的嫁妆很寒酸。因为历史的原因,他家那时没有了过去的风光,寡妇母亲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置办不起,只好将自己用过的桌子柜子重新刷漆,让闺女带着出嫁。因为去婆家路近,从河南边到河北边,抬嫁妆的人没累着,一个抬柜子的青年到了河边说:“快到了,扇晃扇晃!”就将身子一耸一耸,让柜子一起一伏。哪知道柜子太破,经不住扇晃,柜底“呼啦”一下子掉了,柜里的点心和馍馍等等全都撒了出来。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一个看热闹的老太太脑筋急转弯,大声喊道:“柜子开了花,姓赵的富贵荣华头一家!”听她这么一喊,大家顿时眉开眼笑。婆婆十分感激这位老太太,后来曾经带着礼物去谢过她。
婆婆的嫁衣是自己做的。她娘虽然缺钱,还是想方设法买来一块红缎子布,给她裁好,让她一针一线缝起来。那时,姑娘出门子的头一天下午,要由本家一位嫂子领着,由本族的姑娘们陪着,挨家挨户给长辈磕头辞行,再去祖林里给祖先们磕头告别。嫁到婆家的第二天,再由男方一位嫂子领着,由男方家族的姑娘们陪着,去长辈家里磕头,去祖林里给去世的长辈磕头,意思是向他们报到。这一支磕头的队伍,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都会引来众人观看,让他们窃窃私语,评头品足。所以,那些姑娘都要将自己打扮得俊俏一点,穿上丝绸衣服,自家如果没有,就向别人借来。新媳妇不只要穿丝绸嫁衣,外面还要套上“裙带云肩”,头戴雪亮的银首饰,一走哗啦哗啦响,格外吸引眼球。据说当年我婆婆去磕头,村里好多人都去瞅,夸她长得好看,夸她嫁衣漂亮。
新娘的嫁衣,婚后一般穿不着,放在柜子里。偶尔有姑娘来借,就是穿上它陪新媳妇磕头。还有一些女人,因为日子太穷,做不起新衣裳,就打起了嫁衣的主意。等到村里来了货郎,叫喊着“拿来头发换针喽,换洋红洋绿喽”,女人们就把平时梳头掉下、掖进墙缝积攒的头发抠出来,找货郎换一点蓝色颜料。拿回家放在盆里,倒上温水,再把嫁衣找出来,恋恋不舍地放进水盆。泡一会儿,揉上几下,它就成了普通的蓝色衣裳,可以随便穿了。后来,时代变了,破“四旧”立“四新”,喜事新办,婚礼上没有了绫罗绸缎,新媳妇也不用到处磕头,又有一些妇女找货郎换颜料,让嫁衣失去了原先的颜色。
我婆婆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也不忍心叫嫁衣变色。她忍受着困苦,穿着粗布衣裳,破了就补,补了又补,却一直将嫁衣珍藏在柜子里。那个柜子是过门时摔破的那件,请人用十几个“扒子”修整过的。等到“文革”结束,一些传统风俗恢复,这件嫁衣又用上了。我出嫁时,婆婆就把它当作“喜袄”送给我,让我披着它上了花车,进了赵家门。后来,婆婆又用它接来了二儿媳妇、三儿媳妇。因为那时绸缎衣服已经十分稀罕,婆婆这件衣裳也被别人频频借用,一次次披在新娘子身上。再后来,因为改革开放,新娘子都喜欢“洋气”,学西方人穿婚纱。我婆婆的嫁衣就彻底退休,躺在了那个破柜子里。
我结婚后,婆婆经常和我在一起做家务,啦家常。她说她娘家的事情,说她自己的经历。她说,她当年因为是烈士子女,上级打算让她出去工作,但她娘不放,说你爹参加工作死在了外头,你不能再出去,她就没能当上“工作人”。婆婆还说她来到赵家这些年里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说我公公脾气不好,嫌她成分是“富农”,说骂就骂,她气得几次昏死过去,要不是为了孩子,真不想活了。说到伤心时,她就擦眼抹泪。我很同情婆婆,心想,她那一肚子委屈,平时说给谁听?不能跟老娘说,不能跟孩子说,多年来都闷在心里。
婆婆待我很好,让我感念至今。我和德发成亲的第二年,我五叔公结婚,婆婆让我小姑子把我叫去过了几天。五婶过门是腊月十六,天气很冷,滴水成冰,我婆婆一家人早早起来要去奶奶家帮忙。婆婆去锅屋端来一碗荷包蛋,泡了两根油条叫我吃。我不吃,她不答应,吃完后婆婆带我去奶奶家。过了一会大家吃早饭,她又叫我吃,我说我吃饱了,婆婆小声说:“谁说你饱了?快去吃。”我想,还是去少吃点吧,不然让大家担心。中午,她们叫我陪新娘子吃“下床席”,婆婆在门外过一会儿就探头看我,看了好几次。下午把我领回家,又烙了油饼叫我吃。我说:“刚吃完,怎么又吃?”她说:“我看见了,你不好意思吃,肯定没吃饱。”我只好又吃了一点。晚上,奶奶叫我再陪五婶子吃饭,这又是一顿。在奶奶家待到很晚,等到闹喜房要喜果子的晚辈也都散了,婆婆带我回去,又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叫我吃,感动的我眼含泪水。那天我一共吃了六顿饭,是我平生吃饭次数最多的一天!婆婆那份慈母般的爱,让我何时想起何时心热。
婆婆没有花言巧语,实实在在待人。我在老家住了四年,搬到了县城,再后来到了日照。我们每次回老家,他都要把最好吃的做给我们吃。临走时,都要把准备好的花生、杂粮、蔬菜之类让我们带上。我们离开时,婆婆都是站在门外墙西,目送我们渐行渐远。
那几年,婆婆时常到我家,但她从不长住,说怕影响德发工作学习。德发去山大作家班学习的时候,她来我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住的时间也长。那年她腿疼,我每天带她去医院,又是打“封闭”,又是下针、烤电。我家到医院有二里多路,我不敢骑车,怕摔着婆婆,就让她坐在后座上,我推着她走。有一天走晚了,我要赶紧到单位接班,就想骑上去带她走。我骑的是“金象”牌车子,粗老笨壮,大梁很高。我把婆婆扶上后,好不容易骗腿上去,还没走稳,她吓得使劲抱住我,嘴里还惊恐地叫着。我扭了几扭,“呼通”一下摔倒在大街上。婆婆也倒在我的身上,好在没摔着她。我的腿、胳臂和手都磕破了,婆婆看着我的伤很内疚,回来竟然说不去治腿了。我好说歹说,才说服了她,让她一气治好。
婆婆不光人品好,她干净利落,心灵手巧,从来都是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把全家人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同样的饭,她做的特别好吃。她烙的煎饼不厚不薄,软硬适中,也是上等的。在我见过的农村妇女里,真找不出几个比她更优秀的。
婆婆操劳一生,七十三岁时得了病,胸口憋闷,严重健忘,有时候连她的亲生儿女都不认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是肥厚型心肌病,先天没长好,到了老年发病了。她的微细血管堵塞得厉害,造成老年痴呆。德发心急火燎,又把她带到日照找医生看。我把朝阳的主卧室让给婆婆,带着刚满周岁的外孙女到北面的小房间住。婆婆这时已经危在旦夕,身上散发着那种濒死之人才有的气息。邻居过来看看,悄悄问我:“怎么让你婆婆睡在你的卧室?”我说:“怎么了?”她说:“你不懂。万一她好不了,不吉利呀。”我说:“我就没想过她好不了。”德发带母亲去医院看,还是没有好的办法,这时打听到,莒县一位老中医独创了一个药方,治心脑血管病很有效果,就带她去了。拿回熬制好的药水,每天给她喝四包。婆婆回老家后,她的五个儿女齐心合力,精心伺候。半年后,婆婆能够下床走路,十个月后竟然好了,身上也没有了那种气味。她做家务,浇菜园,甚至还下地帮她三儿子干活。她还给德发裄了一双鞋垫,上面有四个大字“步步登高”,把德发感动得眼泪汪汪。医生说,可以停药了。德发说,不能停。医生就让她用维持量,每天少喝一点点。婆婆持续喝了九年,身体一直挺好,直到八十三岁犯病,八十四岁去世。
那么,婆婆是什么时候把嫁衣染成寿衣的呢?我听二姑婆说,是在我婆婆六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已经没有货郎下乡,我二姑婆的孩子们正在上学,经常买来一种药片似的“化学片”,弄碎了放在小瓶子里,泡成墨水。我婆婆就去要来了这种“化学片”,实施她的计划。
我能想象出那个情景:婆婆打开破柜子,拿出当年一针一线细心缝制的嫁衣,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她摸着滑溜溜的美丽嫁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肯定要回想起在娘家试穿嫁衣的那一刻,回想起她的美好年华。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人老珠黄,嫁衣依旧闪亮。她可能会叹一口长气:唉,人的寿命,还不如一件衣裳。叹息几声,她把嫁衣轻轻脱下,把扣子一一拆掉,又找来布条,在扣子的位置上一一缝好。然后,婆婆把“化学片”放在盆里,倒上温水,让水变蓝,再把心爱的嫁衣轻轻地按进水中。她坐在盆边,眼瞅着衣服慢慢变色。再揉上几下,从盆里拎出,嫁衣就成了她的寿衣!这个时刻,她想到人生会走到尽头,会离开这个世界与亲人分别,想到这件变了色的嫁衣将是她去往幽冥世界的行装,肯定是心如刀搅,老泪纵横……
婆婆在去世的第二天,被她儿子和几位近亲送去火化,我们女人不能陪同。但是,我的心却被眼泪浸湿,跟着灵车去了八十里外的殡仪馆。我似乎看到,婆婆进了火化炉之后,在熊熊火光里,她身上的寿衣又恢复了嫁衣的颜色,美如晚霞,红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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