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水穿过海曲路,也穿过了我
于蓉文
好像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很久。
女孩偏坐在自行车横梁上，八九岁的样子。父亲骑在车上，双手扶把，将她环在怀里。她的头顶抵在父亲的下颌，长长的头发系成一束马尾，马尾上端系了粉色纱巾结成的蝴蝶结，风一吹，蝴蝶结飞起来，头发扬起来，发丝甩到父亲的脸上，父亲就赶紧偏头将脸抬高一点，有时不得不一手握车把，腾出另一只手替她捋一捋那束长发。包袱架上是一个比女孩稍大些的男孩，他像跳木马一样跳到自行车后座上，抿着嘴，两手紧紧抓住包袱驾与车大梁的接合处。风吹着父亲白色的衬衣，鼓胀着，像张开的帆，像白色的羽翼，像长长的时间的经幡。男孩腾出一只手，拽紧父亲的衬衣，从父亲的背后探出头，张望着被父亲巨大身影遮住的幽暗世界。
父亲的神情有些轻松，刚刚翻过一个漫长的上坡，此时对着眼前长长的下坡，忍不住直起背，脚下微微后蹬，掣住刹车，他轻轻吹起口哨，是一首欢快的曲子。车从长坡顶端迤逦顺流而下，仿若不系之舟。在那样的时刻，他们的自行车仿佛幻化为一叶时光的小船，而长长的海曲路仿佛一条时间的长河，他们从时间的深处驶来，穿过长长的时间与空间的甬道，向着时间的深海驶去。
那是1986年夏末的某一个清晨，一个父亲，骑了很远的路，从海曲路的西端来，只为了带着他的两个孩子看一眼海，看一眼海上日出。
风从遥远的海上吹来，潮湿，温润，那是来自太平洋深处的广袤无垠的季风，带着滨海小城特有的咸腥的气息，带着无比的温柔与恩慈。正是这样潮湿咸腥的气息，深深植入小城居民的生命中，那是大海刻在它的子女生命深处的奇妙基因。即使走得再远，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无端地想起那片蓝色的海，它蔓延开来，在日光下，在星光下，微澜荡漾，横无际涯，它驻扎在他们的生命里，潮湿氤氲。令他们魂牵梦萦，走得再远都不会迷失，像母亲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像母亲殷殷的嘱托，像暮色四起时母亲焦灼的呼唤。
在海曲东路，大孙家村段的高地上，他们与一段阳光不期而遇。起初它是温柔的，腼腆的，阳光洒在海曲路上，海曲路像满饮了深红色葡萄酒的小姑娘，露出酡色的笑颜，小城变得旖旎浪漫，世界沉入无尽的柔情与爱恋，一种浩大的清宁君临于晨光中的小城，在所有色彩和声音之外，一切都在轻轻的呼吸。峡谷般狭长的街道里，漂流着一种淡淡的安宁。
而在视线的尽头，一片低矮的屋舍与无边的滩涂尽头，水天相接处，一片蔚蓝色的辽阔疆域徐徐展开，那是不可言说与描绘的蓝，比深蓝还要蓝，比天空还要蓝，那似乎是一种超自然力量的梦幻般的蓝，神秘的蓝。
天空坠入了海洋，或海洋融入了天空，一团蓝拥抱了另一团蓝，一团蓝吞噬了另一团蓝或一团蓝生发了另一团蓝。那徐徐延展的蓝色的海平面，像庞大的蓝色银幕，宽广无垠，在那样特殊的时刻，便具有了永恒的味道。
它深深刻记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一轮红日正于这无限宽广的蓝中冉冉升起。
太阳渐渐升高，日光变得炙热，那是炙热的生命之火，粗犷，豪迈，狂野，熊熊燃烧，带着焚毁一切的力量，带着改变一切的力量，带着建设一切的力量。它翻滚着、奔腾着，沿海曲路一路狂奔，尽情挥洒着阳光，所到之处，山川、河流、湖泊、田野、村庄、街巷纷纷醒来，它们雀跃着，热烈地挥舞着双手，狂野而自由。
曦光初照，阳光穿过法桐树崭新的叶子空隙斑斑驳驳地洒了一地，海曲路宛如一条巨大的时间河流，它仿佛听到海的召唤，从最深沉的睡梦中醒过来了，泠泠淙淙，唱着激越的歌，它开始奔跑起来，从大地上长身而起，带着挣脱一切羁绊的力量，扑向海的怀抱。
所有晦暗的情绪在初阳的照耀下了无踪影。
三三两两的行人开始行走在街上。铁道以南村庄里的菜农踩着三轮车，车筐里带着刚从地里采摘的新鲜的滴着露水的蔬菜。斜背着草绿色书包穿着的确良白衬衣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斜着身子从高家村村子的岭上冲下来，身影飘逸地拐向海曲路。无尽的阳光落下来，洒在那位父亲刚毅的脸庞上，洒在两个孩子小小的心房里，洒在1986年的海曲路上，洒在这座因日出初光先照而得名的小城上。
好像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很久。
想起来不过几十里路，却几乎用却了一生的时间。从农村到城里，小城见证了他们的奋斗轨迹，他们见证了一座城的变迁与崛起。
起初它是羸弱的，单薄的，小小的城，一条海曲路一条日照路，联系着它与外面的世界，204国道穿城而过，市里的一段被称为日照路，它北至青岛南接赣榆，海曲路东去大海西往莒县，除了市内的一段柏油路，其余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出一趟远门总会被颠得晕头转向。
海曲路与日照路交会处的大十字路口几乎就是这个小城最繁华地带。沿十字路向东延展，电影院、人民商场、高家修表店、国营照相馆、国营饭店、高门台理发店……
而当时的日照城与石臼所更是分开的两个区域，中间隔着一段长长的野坡与荒岭。
因为贫瘠，无数的人从这里离开。因为想念，无数的人又纷纷归来，参与到火热的城市建设之中。
好像曾经有更多的选择，然而还是无法割舍生命深处的那一抹蔚蓝，于是怀着一腔炙热的情怀义无反顾地回来参与到小城的建设中。海曲路、日照路、望海路、兴海路，都曾经流下父辈们滚烫的汗水。
也不过是30年的时间，这座小小的城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站在日照财富中心的高楼上举目远眺，远处的丝山河山青翠葱茏，海面波平如镜，高低错落有致的楼房掩映在绿树之间，金子一样的沙滩沿着弯曲的海岸线像长长的梦一样自北向南一路徐缓的延展着铺陈开来。
从日东高速下来的迎宾路快速道在大孙家村段与海曲路汇拢，沿海曲东路汇入万平口海洋公园。
深圳路、上海路、迎宾路、山海路，它们贴伏在大地上，以河流的姿态，日夜奔腾，川流不息，汇入大海。
这是宽广的海，自由的海，桀骜不驯的海。
父亲的时光之舟已然走远，消失在浩淼无边的海天尽头。被时间放牧的我们，终将在时间的尽处汇拢。
一代代的海曲人就这样从时间的深处走来，他们坚忍，沉默，栉风沐雨裹挟着时代的风云，他们创造着，建设着，永不停息，走向时间的深海。那也是生命的海，希冀的海，阳光的海。它汇集人世间所有的悲伤与苦难，在无尽的浪涌与歌唱中升腾，相聚，赞美，升华。
黄海之滨，一座现代化的小城就这样在一代代顽强拼搏的海曲人的奋斗中崛起，璀璨如黄海岸畔的一颗耀眼明珠。
这里是日照，我们深爱的家乡，一座安静美好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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