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吃过的油和肉
前行,需要适时地回望。回望,既能看得见曾经的艰辛和努力,也能清晰地认识到现有的高度和状态。回望,是一种纵向比较。比较,是幸福产生的工具。
回望生活过的岁月,层层叠叠的人生况味难以周全地诉说,那就拿吃这一件事来言。吃也斑驳复杂,那就只拿其中一二,说说我曾吃过的油和肉。
我吃的第一顿肉,是在八九个月大的时候。20世纪七十年代初,沂蒙山区的粮食都难吃饱,哪来的肉呢?告诉您,我吃的可不是一般的肉,是蚯蚓肉。听母亲说,她早晨出工前,给了我一截小树枝和一个倒扣的铁盆,让我敲打着度日。那天生产队分地瓜,母亲个子高被委以抬杆秤的重任,中午不放工。傍晚,回家的母亲发现我大张着嘴躺在地上,已无了气息。母亲手忙脚乱地从我嘴里抠出了一根长长的蚯蚓皮。
可怜那条胖蚯蚓,辛辛苦苦从地下钻出来闯世界,却被一个小小的人类给硬生生地砺死了。没错,是砺,磨的意思,因为营养不良的我还没长牙。我用稚嫩的牙床,用堪比凌迟的次数,彻底消灭了一条胖蚯蚓。母亲说我把蚯蚓肉砺得干干净净,蚯蚓皮薄得透亮。母亲还很惊讶地说,蚯蚓皮竟有那么长,足顶上一条胳膊。成年后,我常常回望那个秋日,回想一个婴儿和一条蚯蚓的战争。
十岁前,我不记得吃过肉,只记得吃过肥肉炼后的糊渣渣。那时,父母买肉都会求卖肉的给肥的,回家炼了油装在罐子里,藏起来,逢年过节或有来客时,掘一筷子出来炒菜。
某年的冬夜,一身寒气进屋的父亲很兴奋地跟母亲说,遇到便宜猪肉了,买了一斤,给孩子们解馋。因为已经躺在被窝里,我未能近距离看那块肉。只听母亲和父亲开始吵架。母亲骂父亲不长眼,被人骗,买了“米猪肉”回家。全是米粒子,你看不见吗?昏暗的油灯下,父亲唉声叹气,一遍遍翻看那块肉,用手捏“米粒”。数年后,我学医时,才知道“米猪肉”是布满绦虫虫卵的。
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日子有了改善。母亲不再把盛猪大油的坛子藏起来,它就在灶台上,冬天白白地板结着,像压缩了的雪；夏天微黄地松散着,如褪了色的浓稠小米粥。我家的菜汤,每餐都有了油花,在碗里飘着,小如米粒大如豌豆。父母忙得没工夫做饭时,我们就把筷子插进油坛,掘一筷子抹在煎饼上,然后用刀把粗盐拍碎碾细,两个手指捏了,均匀地撒在被抹开的猪大油上。刀是生锈的,盐被染色。铁锈的红在大油的白里斑驳地点缀,在被叠成扇形的煎饼上渲染着,也凝结着一个孩子恣意吃油的快乐和感受。那香,是顶鼻子冲脑子的,能让我贫穷的脑子和肠胃,同时产生美妙的眩晕。
肉还是不常见,偶尔出现都会引发我们姐弟四个的筷子在盘碗里来一场小规模的争夺战。弟弟妹妹的筷子功欠佳,常会因此嚎啕。当姐的,总因了这样的哭声而被父母责骂。那抢来的薄肉片,不是乖乖地交出去,就是含泪噎在喉咙里。
1986年我到卫校读书。学校食堂的菜,价钱两毛的能常见到肉片,一毛的偶尔能见。我这种家庭的孩子只舍得吃一毛的。为了让偶尔的几率大一点,我们宿舍七个人开始认真地观察,比对,讨论。最后得出结论,“大姑娘”给肉的几率最高。“大姑娘”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大大的眼睛,美得像个漂亮女人。每逢打饭,我们宿舍的人就早早地去挨个窗口观察,找准“大姑娘”的位置,排队。
工作后,日子大有起色,但顿顿吃肉仍是奢侈的事。单位食堂的菜里,肉片的厚度比学校里的有所增加,但可见的数量差不多。那时,青年男女常各自端着饭碗集合到某个科里。一次,外科张大夫给大家提了个问题:当你吃到一块肉时,是赶紧咽下去,还是慢慢嚼。我们都说,要慢慢嚼,好好体会吃肉的感觉。张大夫说,我也知道应该这样,但嗓子眼里像有钩子,肉一到嘴里就被钩下去。这样也好,早咽到肚子里早保险,不会被别人抢去。说着,他的筷子就朝别人的碗里伸,吓得大家四处逃窜。
20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单位周围出现了好几家餐馆,有喜乐的事情时,朋友间也已舍得下馆子撮一顿。等有肉的菜上桌,大家嘴巴上谈笑依旧,筷子却在做大幅度有力的行动。矜持且近视的我,等大家的筷子安静后,发现辣子鸡盘里还有不少肉,且看起来都是圆溜溜的肉疙瘩。夹一块到嘴里,才发现是大个头的姜。吃一堑长一智的人生智慧,难以在渴望的神经上生长,一顿饭下来,我优雅地夹了十多块姜堆在盘子里,成为朋友至今不忘的笑料。
进入新世纪,肉的身份日益平常普通,它原来的珍稀属性逐步和野菜在调换。药房里治疗“三高”的药物如雨后春笋。油和肉在人们的舌尖上失宠。很多人开始吃素。各种养生专家也出来指导人们生吃茄子土豆或麦苗。
人们对油和肉,日益挑剔,甚至厌烦。面对时,总要审视它们的出身、品质,考虑自己血液指标的数值。
油和肉,从渴求到厌烦。在字面,是一个词的改变,却是时代与生活的巨变。
作者简介
东紫,本名戚慧贞,莒县浮来山人。主写小说,偶写散文诗歌。出版长篇《好日子就要来了》《隐形的父亲》及中短篇小说集《天涯近》《被复习的爱情》《白猫》《在楼群中歌唱》《红领巾》等。曾荣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山东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山东泰山文艺奖、鲁迅文学奖提名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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