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动物园：塞巴尔德和他的《奥斯特利茨》
2001年，德国作家温弗里德·塞巴尔德遭遇车祸意外去世。然而在那时，绝大部分中国读者甚至连这位“现代文学最后的大师”的名字都从未听说。
二十年过去，塞巴尔德的作品已然陆续引入中国。而他生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2001年完成的《奥斯特利茨》，则被公认为是其中最厚重的一部。塞巴尔德在这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奇特的“游荡者”形象：一位名为奥斯特利茨的男子，在长达半生的岁月里，不断穿行于火车站、集中营、图书馆，在寻找自己过去的同时，也认领一个民族的惨痛记忆。
《奥斯特利茨》是一部寻根式小说，采用了倒叙的手法。主角奥斯特利茨出生于布拉格的犹太移民家庭，随着二战阴影的降临，纳粹的威胁逐渐逼近，父母不得不将未满五岁的他送上火车去英国避难。在伦敦，奥斯特利茨被英国传教士家庭收养，从此改名换姓，过上全新的生活。
直至1949年，离开布拉格的第十年，他才被告知自己的真实姓名。而那段沉没于水底的记忆，也就此将他拖入了往昔的漩涡。
奥斯特利茨的自我回溯之路，有一点类似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我的过去一片朦胧”，但很显然，德国人并不像法国人那样热衷于做侦探，奥斯特利茨身上散发出的忧郁气质，让他看起来更接近本雅明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家形象。
成年后的他，从英国返回奥地利，又回到布拉格去寻找生身父母的踪迹，却只找到了母亲阿加塔的邻居，曾作为小保姆照顾他一段时间的薇拉女士，并在后者的讲述中，一步步迈入纳粹统治时期的血色往昔。
至此，小说中已经出现了三位讲述者：身为作者的“我”、奥斯特利茨、薇拉。很显然，奥斯特利茨这个人物集倾听者与讲述者于一身，他在讲述自己人生的同时，也转述从薇拉那里听到的他未曾经历却又刻骨铭心的记忆。小说用这种三声部的叙事，将二战时期犹太人的集体噩梦，化作深沉而悲痛的沉默咏叹，正如小说里用一连串“A”所构织的图画序列——“宛如一声持续很久的喊叫声般波浪起伏”。
奥斯特利茨（Austerlitz）本身便是一种隐喻，既是一个典型的犹太人名字，又是一场著名战役的名字，同时还与奥斯维辛（Auschwitz）的发音相似。塞巴尔德巧妙地将重大历史事件融入个体叙事中，又以博物学家而非文学家的观察方式，将人类的发展与命运，与动物和昆虫并置对照，以“夜间动物园”的意象，比喻劫后余生的犹太民族——“因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们才得以幸存下来，所以具有与动物园里那些动物同样的满面愁容”。
《泰晤士报》将《奥斯特利茨》形容为“一个男人穿越欧洲历史黑暗时期的奥德赛之旅”，而苏珊·桑塔格直接称之为“伟大文学”。塞巴尔德在小说中所展现出的最大野心，便是对时间的反抗——他浓墨重彩描摹的安特卫普火车站的中心大钟，以绝对意志的形象出现，借奥斯特利茨之口指出“至高无上的是指针和钟面所代表的时间”。但作为有限个体的人类，又该如何挣脱时间的桎梏，抵达过去或未来？塞巴尔德给出的答案是：将无法掌控的时间，转化为可以进入的空间。
时间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只是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在塞巴尔德看来，这意味着人们可以在某种契机下，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在《奥斯特利茨》中，我们可以看到主角穿梭在要塞、火车站、博物馆、图书馆等各种各样的公共空间中，他从中得到的，是每一个空间所代表的集体记忆。而当时间成为切片式的风干标本，凌乱无序地排列在一起，它们又连缀起了怎样的故事？就像奥斯特利茨所苦苦追寻的母亲阿加塔，最后留给这世间的，不过是“一张未标注姓名和地址的女演员的照片”。
在德语文学中，塞巴尔德的特殊语言风格，无疑是独树一帜的。《奥斯特利茨》中那些优美而复杂的长句子，犹如一盘盘因年代久远而沙沙作响、不时停滞的录音带，已经很难分辨出是谁在说话。作为第一人称叙事的“我”，在不断转述他者言语的同时，其主体性也逐渐消解、模糊。我们坐在历史的剧院里，甚至意识不到报幕员已经悄悄退场。
西奥多·阿多诺有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甚至写首诗，也是野蛮的。”事实上，对于历史的暴行和人类的伤口，写作，或许是最有力的控诉。从保罗·策兰《死亡赋格》中的“黑牛奶”意象，到J.希利斯·米勒《共同体的焚毁》对大屠杀文学的肯定，文本对记忆的保存不容置疑。
奥斯特利茨仍然在追寻父亲的下落，但他与“我”告别时，讲述的故事却关乎墓地，这是死亡的终极预感。而“我”因此而在半途下车，只为再去看一次夜间动物园。当人与动物隔着铁栏对视，究竟会如何看待彼此？不得所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目光的尽头，无非是黑暗。
作者简介：桂鱼，青年诗人，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
笸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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