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背井离乡的传奇
孙君红
连谏的长篇小说《迁徙的人》好似一部年代大剧，小说一开局就拉开了架势，要讲一个纵横捭阖的大故事，各色人等你来我往穿行其中。其实这对连谏来说是不占便宜的，因为年代戏基本上成了老一代大腕的专场，分一杯羹不易。
连谏多年来的强项是写感情戏，在爱情里哭笑是她的拿手好戏。《迁徙的人》和她以往的小说完全不同气质，所以，第一遍看的时候，很着急想知道情节和结尾，囫囵吞枣生吞活剥的感觉，眼睛走在脑子的前面，跟着故事一路热闹，大踏步地走马观花。然而走马观花时发现，这个故事的惊艳之处如同山花烂漫。写高密的连谏乡音未改，写青岛的连谏把老青岛的风土人情演绎得活灵活现，以至于读着读着就得停下来想一阵子，需要和记忆里的某个地方重叠印证一下——这个情节是发生在这个地方吗？原来当年它是这个样子啊。 《迁徙的人》的故事太有代入感，太容易被当真了。或者说，连谏把一个跨越时空的年代故事讲活了。就连起风镇这个地方，也是在时空中活着的：“起风镇外围是道两人多高两三米厚的黄泥墙，黄泥墙外面是四五米宽的护城河，远远看上去起风镇就像一个硕大的黄泥饼，2000多户人家就是它的馅，冬季天空低沉，灰蓝色的夜色大幕一样悬在那里，炊烟无声地飘袅而上，晚上天黑就收起的吊桥，让起风镇蒙上遗世独立的孤傲感……”许多人知道作家连谏，不知道诗人连谏和写散文的连谏。这么华美的语言讲一个乡土故事，你会感觉出这是多么大的排场和气场啊，使这一群本该土里土气的人一身光彩，天花乱坠。
连谏的最大优势是她太熟悉这一方水土，在她描述故事中的某些场景时，你会怀疑这并不是编的，或许是记录了某个人的真实回忆。比如她写葛家的酱菜铺子制作酱菜，洋洋洒洒用了几千字，从南屋到北屋，从灶房到柜台，从酱缸到地窖，从鹅卵石甬道到莲花缸……仿佛暗中布阵，每一步都有根有底，暗藏玄机，犹如暗夜敲更人，由远及近，由近而远，不知不觉，夜已深，不知不觉，天将亮。
乡下看瓜的德生，瓜棚外暗送秋波，约好了私奔却突遇洪水，这个情节写得也太大胆，很容易让人想起抱柱而死守信的尾生，然而发生在农村姑娘金送子身上，让人哑然，仿佛开篇就在暗示，有些人是抱着信义而生，为着信义而死。在经历了两段生离死别的婚约后，金送子沦落到起风镇这个传奇的地方，嫁给了要钱不要命的老浦，因为心灰意懒而装聋作哑反抗，丈夫死后爱上了酱菜铺少东家葛晋颂，但好日子没过多久，日本人就打过来了，葛晋颂也因妹妹悔婚而得罪土匪家破人亡，逃亡青岛……在青岛，这群人重新相遇，他们之间有恩也有仇，报恩也报仇，丝丝缕缕的恩仇在家国大义面前重新斟酌考量，每个人都难以选择，情义和大义的矛盾令人拿得起放不下。一群活得窝窝囊囊的老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不勇敢，他们敬重好人，远离坏人，葛晋颂听说自己的命是五十多个土匪的命换来的，他承受不起宁可以死谢罪。在各路人马面前，他原只想保住良心，他的家国梦就是一个普通人的好名声而已。比起血战到底的个人英雄，连谏小说里又一次体现了普通人情怀。
连谏年轻的时候写过一篇散文，好像也就一千多字，是写一个说书人的：“说书的在绘声绘色讲别人的故事，讲着讲着，突然有人来喊他，说你老婆跳井了！ ”至此戛然而止。说书人自己也成了别人讲的故事。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就能把一个故事写得如此暗藏杀机，八面埋伏，且三言两语参透命运，让人脊背丝丝发凉，我觉得她太会编了，她要是将来写不红简直没有天理。后来，她果然写红了，成了影视圈最受追捧的作家之一。许多人会讲故事，能把一个故事讲得真，对于一个写小说的这不过是个基本功，至于这个故事好看不好看，有没有意思，甚至有没有意义就另当别论。
《迁徙的人》中，这种讲故事的能力和写散文诗歌的意境互相回应，使得连谏的故事有了意思，乃至于有了意义。故事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固执和痴心，无论是爱情还是大义。金送子为了爱情私奔，为了爱情装哑。德生为了被救的情谊沦为日本人的翻译，为救金送子的丈夫怂恿日本人剿匪，日本人战败后他却不离故土，以至于被枪毙。葛晋颂被土匪逼得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得知当年是因为自己土匪才遭到灭顶之灾时，他不愿意苟活。魏世瑶这个被毁婚的土匪，直到死于非命也没有抛弃已经毁容并沦为暗娼的未婚妻……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操守颠沛流离，守心如玉。看完你会为人物的命运唏嘘，会感慨会感动，会替他们在心里设想，如果不这样结尾该多好。然而书中每个人都在你的意外中另有安排，如同命运本身不可预测。连谏的高妙之处就在于，能在作品中给人物安排最合适的命运，让你不甘，让你落泪，让你无可奈何。如同多年前她写的那个说书先生，眼看故事峰回路转，却一声惊雷，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尾吧。
作者简介：孙君红，作家，编剧，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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