抠门男女的奢靡狂欢 这里更下沉
原创 崔一凡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图丨视觉中国
对于抠门的年轻人来说，1688才是购物天堂。疫情到来之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省钱行列。这家成立于1999年，以批发为主业的购物网站历史上首次冲上App Store榜单第一名。在互联网高歌猛进的十几年中，我们都在追逐最新的、最酷的和最精致的。但只要一个理由就能让人回到这个古老的APP——它是最省钱的。除了省钱，1688更像一个棱镜，在相同的光线中折射出不同的人生。
撰文丨崔一凡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1
在豆瓣小组“就等你上车了”，全网最“抠门”的年轻人正在交流如何省钱。他们的头脑像计算机，他们嗅觉灵敏，眼神毒辣，能够迅速找到最便宜的货源，并将购物体验上传。点进任何一个帖子，你都能看到远低于市场价的商品，比如一块钱一双的袜子，两块六毛二的置物架，还有0元的冰袖。不管白天黑夜，十多万个省钱“老司机”在这里辛勤地更新着帖子列表。
图丨视觉中国
年轻人的心思最先反应在时尚博主的数据上。拥有十多万粉丝的叶乔发现，只要她微博中包括“省钱”、“低价”等关键词，阅读量就会有显著提高。作为一名种草博主，她专门为粉丝录制了一期省钱攻略vlog，得到了更多的评论和点赞。
位于这张省钱网络核心的，是一个很少进入公众视野的网站——1688，一个比拼多多更便宜的所在。
今年以来，到这家以批发为主的网站购物，成为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方式。5月18日，有人在豆瓣上创建了“1688源头工厂挖掘机”小组，推荐1688上的靠谱商家。6月初，它的神奇之处被广泛传播，1688首次攀上App Store下载量榜单首位。
假如你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会产生时空穿梭的错觉。点开1688，立马能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工业风。“厂货源头通天下”横亘在屏幕中央，像是世纪之交外贸老板们挂在办公室里的横幅。它的用户界面方方正正，最醒目的入口被“工业品牌”、“超级产地”、“找工厂”等占据。没有弹窗，没有小红点，连会动的地方都很少，这提醒我们，它和那些明目张胆勾引你剁手的APP不一样。
在1688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这里的玩具是论“斤”称的，衣服是论“块”卖的，就连打广告的方式都有种异乎寻常的霸气。比如一个卖数据线的商家，用了张老大爷在街边卖线的图片，店家还非常贴心地给大爷的脸打上马赛克。而卖“自动变焦”老花镜的店家用的是实景图，黄色桌布上堆满红色礼品盒——这不是重点，整张图片最显眼的是一群围着摊位，对老花镜充满渴望的大爷大妈。
论“斤”称的玩具，论“块”卖的衣服
如果说淘宝和京东是条繁华的商业街，是用来“逛”的，那1688就是个堆满货品的大批发市场。店铺窗口像是一个个小型地摊，货物的展示方式对密恐患者极不友好。而图片上的红绿大字隐隐起到了通感效果，仿佛能让人听到久违的江南皮革厂大喇叭。
“有点椰树椰汁的感觉，”买家于梦说。于梦最初在微博、豆瓣上看到博主推荐，震惊于世界上还有这么便宜的东西，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我接触到的1688买家，包括刚毕业的学生、一线城市的互联网从业者、时尚博主，或是已经买了房子准备走入人生下个阶段的姑娘。
对于林紫来说，1688让她知道自己原来花了多少冤枉钱。她曾在淘宝上看到一款220元的耳夹，希望店主能稍微便宜一些，但被礼貌地拒绝了。店家从产品质量、工艺难度等方面让她相信，220元一定物超所值。而在1688上，一模一样的耳夹80元一对。更让她惊喜的是，她发现这两家店竟然是同一家工厂开的。
1688是一个充满魔力的染缸，所有内容经过它的浸染，呈现出一种朴实无华的气质。就拿现在最红火的直播带货来说吧，如果你厌倦了李佳琦的油头粉面，厌倦了被布置成综艺节目现场的直播，那1688会让你返璞归真，重新找到小时候去批发市场买塑料凉鞋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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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到来之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省钱行列，他们希望用最低的成本过上理想中的生活。有人总结上1688购物的散客特征：没钱但有闲，大多在读大学，或者刚工作没多久。为了少花几块或几十块钱，他们愿意付出时间精力。
22岁的潘琳在豆瓣小组“就等你上车了”被安利了1688。第一次登录时，她被这么低的价格惊到合不拢嘴：淘宝原价29元的睡裤这里卖12元，加上8块钱运费也比原价便宜9元，她直接下单，买了两条。
潘琳今年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应届生的工资并不足以支撑这个城市的精致生活。她梦想“暴富”，微博昵称头两个字就是“有钱”。但梦想终归是梦想，她经常在微博上转发抽奖，一次也没中过。
自从遇上1688，潘琳就成了廉价版的变装小天后。她每个月要在1688买十几件衣服，两个衣柜再没有多余空间，以至于每季都要扔一包衣服，扔完再买一包新的。“反正一件也就几十块钱哈哈哈”，想起买到便宜货，她忍不住笑出声。
在1688上，潘琳最傲人的战绩是用四毛钱买三根发绳，以及用三块八买来一个粘毛器，外加三个厨房强力挂钩。
而患有选择困难症的林紫告诉我，1688让她体会到富豪般的奢靡，“感觉自己手握巨资，不需要选择，我全都要”。这种感觉让她想到小学五年级，捏着全班班费去批发市场做元旦联欢会采购时的快意。
林紫在北京互联网大厂上班，她买了四顶Kangol同款帽子，一个颜色一顶。袜子一次性买几十双，晒袜子的时候“像在玩连连看”。
图丨视觉中国
当然，一分价钱一分货的道理在大多数时候不会骗人，除非你相信1688上26块钱的劳力士绿水鬼，或者128块钱的椰子鞋是真的。于梦买过一盒两块钱的腮红，涂在脸上，像小时候文艺汇演抹的红脸蛋儿；还有两三块一只的耳饰，戴一天耳朵就发炎肿痛。
对于一些买家来说，有机会买到假货、烂货竟然也是1688乐趣的一部分。几位买家在谈论1688的时候，不约而同提到了“盲盒”——在拆开包装之前，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1688上的商家数以万记，货品数量更是不计其数，普遍低廉的价格无法为散客提供判断品质的依据。那么，索性就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吧。在商场里，红火的泡泡玛特盲盒一个就要几十甚至上百元，但在1688，花几块钱甚至几毛钱就能体验一次抽盲盒的快乐。
运气好的时候，有个女生花五块钱买下一双飞跃鞋（2017年生产，比她家猫年龄都大）。运气不好的时候，三四十块买来的衣服，腋下破了个大洞。有一次，于梦在淘宝上看上一条牛仔裤，模特图有种“泫雅的感觉”。她立马拿原图去1688上搜，一件三十九块六毛二。但拿到手才发现，“就像个铁憨憨，水桶一样”。
更刺激的是“福袋”玩法。简单来讲，就是店家有卖不出去的囤货，装到“福袋”里，顾客购买“福袋”，随机获得商品。对于买家来说，这是一场只关乎运气的赌博。豆瓣网友“犹豫就会后悔”在1688某家店买了三双鞋，外加两个3元福袋和两个5元福袋。本以为福袋里最多装两双袜子，但收货的时候全家震惊，她收到了七双鞋，共花费174元。
豆瓣网友“犹豫就会后悔”买的7双鞋
另一位豆瓣网友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位长着35码脚的女生花五块钱购买了一个福袋，几天后，她收到了一双47码的马丁靴，只能在豆瓣上包邮出手。总的来说，在拆开快递盒之前，你永远不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这也就是所谓“薛定谔的16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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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有经验的1688玩家，最重要的标准是，他买东西时会不会关注产地。最近，潘琳为了买一款“拼豆豆”玩具，仔细研究了各地的玩具生产情况。“义乌的不行”——这一看就不是新手能说出来的，她发现，广东汕头附近才是真正的拼豆豆王国。另外，当地“出口挺多”，这让她的信任感又增加了一分。
“只要找对产地，那边的货一般不会差，而且样式更多。”潘琳说。比如买玻璃制品找祁县，买水晶找东海县，配眼镜搜司徒镇。但前提是你得对这些从没听过名字的城镇有些了解，有位微博网友不小心搜了“灌云县”，立即弹出满屏的情趣内衣——灌云县被称为“情趣内衣王国”，平均每天发货两千万件。
潘琳从未去过这些地方，也想象不出它们是什么样子。很多时候，这里的店铺介绍不会像京东、淘宝一样，给各种产品拍修过图的照片，而是将重点放在展示工厂实力上：占地XX平米，员工XX人，投资金额XX万元。在厂家拍摄的小视频里，潘琳见识了轰鸣着的机器厂房，一件件网红款服装在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阿姨手中走出流水线。
从某种程度上说，在1688购物是个重新认识中国地理的过程。在 “超级产地”一栏里，各种“XX之都”“XX之城”塑造了我对中国城市的全新理解。
我本以为深圳只是互联网公司大本营，但事实上，它还是国内女士内衣的主要产地；青岛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旅游发达的海滨城市，而1688告诉我，青岛的另一个名字叫“中国针织名城”；就连近些年被视为智慧城市的杭州，也无法逃脱工业感带来的降维打击。在1688上，它是“腔调女装之都”。
浙江温州，某制鞋车间流水线 图丨东方IC
1688上最有排面的城市要数温州。在大大小小的商家用“XX之都”来吸引顾客眼球的时候，温州直接砸下亿元推销厂货，是1688上唯一一个单独开辟活动“主会场”的城市。在超级产地页面中，“温州优品亿元补贴”独霸最醒目的banner位，红火的UI设计加上“亿元”、“补贴”、“超级爆款”、“疯狂优惠”等字眼。
根据新华网报道，今年6月16日，温州市政府投入上亿元，全国首创“产地进货补贴”。这意味着，人们可以用至少八折的价格拿到温州厂货。原价69元的男士镂空皮鞋，现在只需46元；原价42块5的卫生间免打孔置物架，现在只要10块9毛2。
而无锡一家旗帜厂的员工刘冬告诉我，一些发达的城市，其实也离不开劳动密集型产业。他们生产旗帜用的布料，就来自杭州萧山区的一家工厂。
“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席卷全美的时候，这家旗帜厂两周内卖了近一万面BLM旗；顺带提一句，特朗普应援旗帜购买量是竞争对手拜登的十几倍。拜登有戏没戏？刘冬认为没戏。
刘冬30岁，徐州人，来这家旗帜厂3年，主要负责商务运营。1688上，旗帜厂的宣传短视频就是他拍的：一间四周是光秃水泥墙的厂房里，一架机器在开足马力转动，机器轮转几周，一面挺川普或反川普的旗子便印制完成。这家工厂位于城市边缘的扬名工业园，紧靠沿江的湿地公园，园区内多是器械制造厂。这里有几十号工人，他们生活在城市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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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海外疫情蔓延，外贸行业遭到打击。根据媒体报道，一些工厂的年订单量至少减七成。外贸公司不得不寻求在1688上转型内销，今年四月，1688上线了“外贸专区”，目前已有至少32万家出口企业转型内贸。
当这些想要省钱的年轻人涌入1688，买家和卖家不可避免地发生矛盾。买家们无法奢望商家能提供什么服务，事实上，不遇上商家砍单，那你就已经是个幸运儿了。有些店铺明确不欢迎散客，一位买家看到有博主推荐1688某家店的彩妆，去购买的时候被店家告知，“不做零售，你们不要来找我了”。
对于在诸暨经营服装袜子厂的陈贺来说，散客涌入之后，他的经营压力比原来大了。现在订单变多，但成交金额却没有提升，还拖累了工厂的效率。最直接的表现是，之前工人们每小时可以配几万块钱的货，现在最多配几千；原来可以下午六点钟下班，而现在要忙到八九点。陈贺只能给他们每月多加几百块钱工资。
图丨东方IC
陈贺36岁，是6家1688店铺和一家天猫店的老板。他年轻时受《赢在中国》感召，辞职创业，此后袜子和女装就构成了他主要的生活。他经营的工厂位于诸暨一处电商产业园，月产袜子一百万双，为国内一线服装公司供货，远销日韩及东南亚，主打的是中低端。前段时间地摊经济火热，工厂的销量一周内提高了20%，但之后又迅速回落。
陈贺想来想去，觉得散客增加最大的好处是能增加订单数字。数字显示在商品价格下方，主要起到展示作用。
来自一二线城市的小订单多起来，意味着他必须开始与顾客们交流，现在工厂有四个工人专门负责回复客户消息。更让人头疼的是，他开始无法理解这些买家。比如往衣服上印“小菊花”，他说的是被权志龙带火的小雏菊系列——一双权志龙和耐克的联名款运动鞋能卖到六千以上。
陈贺来自河南南阳的农村家庭。在他的印象中，“黑底白花”这种搭配只会在丧事中见到，“很丧气啊！你能怎么去理解？”陈贺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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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8店铺中极少有评论，事实上商家们也不在乎。这让年轻的买家们犯了难。以往在淘宝购物，最能让人下决心剁手的就是顾客评论。但“抠门”的年轻人用另一种方式克服困难。他们将评论区移植到豆瓣小组，或者购物类博主的评论里。他们秉持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原则，一边将探店结果发布在小组中，一边浏览同道中人推荐的店铺。只要数量够大，他们就能结成简易版的区块链。
经验更丰富一些的买家信任代工厂：雅诗兰黛、欧莱雅化妆镜的供货商同为建源达，而李子柒卖的辣椒酱来自成都一家食品工厂。只要贴上牌子，和原版几乎没有差别。
1688的搜索功能对这些年轻人也并不友好。如果你搜索“灯具”，你以为会像淘宝一样弹出北欧风时尚吊灯，那你错了，它只会弹出真正的灯泡和地摊用的强光照明灯。那么如何快速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资深一些的散客买家总结出一条规律：无限增加搜索定语。比如买灯的时候，要搜“白色北欧风卧室黄光吊灯”；要买裙子，就搜“网红ins爆款女士红色波点连衣长裙”。
这里的直播也很难带货。一家工厂的直播镜头直接对着生产线。我随便点开了一个卖电子产品的直播间，镜头对准的是一排塑料手机模型，背景音里传出的是劲爆的英文歌。这里没有扯破嗓子的叫卖，没有明星串场，甚至没有主播——我一度以为主播去上厕所了，毕竟直播间里还有十几个跟我一样的粉丝盯着手机模型发呆。但半小时后我再回来，画面没有丝毫变化，音乐换成了《芒种》。
1688上某直播间截图
还在读大学的孟哲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会看1688直播的人。这和她的“人设”不太符合。她自认在同学眼里，自己“还算可以（精致）的”，平时身穿JK制服，脚蹬小皮鞋，走在校园里颇能引人注目。
但对她来说，1688直播比李佳琦和薇娅加起来还要有吸引力。孟哲常看的女装直播，通常在一间光线不足的房间里进行。几排衣架放在主播身后或镜头旁边，背景是一面光秃秃的白墙。这里的直播简单、高效，主播拿起衣服展示，“一件就几秒钟”，报一下面料和码数，就等着观众下单。除了在直播里能淘到更多便宜货，孟哲更感兴趣的是这种类似行为艺术的直播方式。
“就跟看土味视频一样。”她说。
买家叶乔曾和1688上一个商家有过漫长的纠缠。当时商家少发了几件饰品，承诺退她七块钱。在坚持不懈催款三个月后，那七块钱终于回到她的账户上。她并非在乎这七块钱（跟我说话这会儿，她脚上还踩着几千块的椰子鞋），只是觉得自己“是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精明的消费者”来购物的，想看看这七块钱到底能不能退出来。
或许手机屏幕两端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彼此，就像你没法指望用1688达成精致的生活，陈贺也无法欣赏权志龙的小白花。我在1688冲浪一周之后，始终没敢下单，并非不信任，更多的是不了解。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同样是真实的世界。
*除陈贺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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