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那双手
坊间纪事□孙培尧
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夜,虚弱至极的望百慈母未能扛过小小流感的侵袭倏然逝世。噩耗传来,身在异地的我愕愕而应,刹那间心空如野,俄而竟跪趴在床上,泪流于面,哽咽无语。
母亲一生信奉我姥爷传给她的让人之道,教育孩子们的口头禅是“让人不算痴”,喜欢助人,而对他助则念念不忘。
大姐回忆说,1953年父亲失业,全家大人小孩七口人以市立医院食堂弃掉的菜叶、菜根度日,婴儿中的二姐饿得哭闹不止。邻居李婶关切地问:孩子是不是饿得哭?母亲搪塞:这孩子好哭。李婶知道母亲要强面薄,就硬塞来两个白面大馒头。这两个大馒头竟让二姐一点一点地吃了半个月,活命之恩让母亲感念不已。
1958年生下我不久,政府安排39岁的母亲到青岛市南纺绳厂工作,之后15岁的大姐也早早参加了工作,家境从此得以改善。母亲、大姐还可以从单位上揽些加工活,纺绳、接线头、扎刷子、拆旧线手套……有什么干什么,活多钱少在所不惜。
从工作后至退休前,母亲的一天通常是这样度过的:早6点前起床,或忙一家人早饭或纺绳1个小时；7点多钟急急糊口匆匆上班,用三寸小脚一步步走4里路至单位；纺绳4个小时后吃自带的玉米饼子就自制咸菜,饭后不休息接着工作4个小时；5点多钟下班回家后要么做晚饭,要么让家里的纺绳车一圈一圈转起来；晚饭后再让纺绳车转它3个小时方歇息。一天劳作12个小时,天天,月月,年年,二十余年如一日啊,母亲不知享受,不喜娱乐,不愿休息,总在忙碌,几乎成了劳动机器,好像身体里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少时懵懂不通事理,后来思之,作为营养不良、长期贫血的中老年女性,母亲竟能在劳动中释放出如此超人能量,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却是她的孩子们亲眼所见。这一点怎不让人惊异、惊奇、惊叹?我明白,这正是于平凡中显现伟大的母爱能量。勤劳的母亲不恤体力、起早贪黑地忙活,哪里是不喜娱乐,哪里是不愿休息,老娘亲分明是在用尽自身平凡而伟大的母爱去保障众多孩子们最起码的生活呀。
纺绳活计则不单单是单调乏味那么简单。坐在简易的纺绳车前,上身偏坐在矮凳上,两腿顺卧,母亲的手需不停地动,腰腿则几乎不动。保持这种姿势长时间干下来,腰酸腿麻当属必然。而两手呢,右手需用指甲劈开近两米长的料子(凉水浸泡过的苘麻皮)不时地递给左手,左手边摇转木制车轮,边将续进手中的料子通过转动捋成坯绳,达到一定长度后即可挽到转动的轮子上。数小时后,待木轮上的坯绳一圈圈被纺满,母亲便将湿湿的坯绳一圈圈倒下来成一通口绳轮,然后搭好自制木梯,抱着二三十斤重的绳轮爬至房顶,再一圈圈摊开以晒料。
如此往复不断地劈料、捋料,记忆中母亲的那双手啊,骨节粗大,茧厚皮糙,指甲也是厚厚的,指间常因裂口子而被胶布缠绕。直至耄耋之年,这双手才渐渐变得柔软起来,而一个个指甲却厚厚依旧。小女中学时写过一篇作文《奶奶的手》,当老师在课堂上将此作为范文朗读讲评时,生长于丰衣足食中的花季少女已是泪流满面。
在我眼中,娘亲的这双手是可亲可敬、可歌可泣之手啊。正是因了这双手,一家九口人在贫穷与饥饿的岁月里未曾伸手向政府要过哪怕一次的救济款；因了这双手,她的一个个孩子在阳光下健康成长起来,未曾欠过学校哪怕一分钱的学杂费；因了这双手,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一家人可以自尊无愧地面对整个世界；更是因了这双手,让后辈们一辈子咀嚼着一笔一笔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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