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芸芸众生的镜子
[摘要]【艺家言】桂鱼
读连谏的小说，总有一种错觉，以为都是真人真事；读完之后，又抹着眼泪庆幸，好在不是真人真事；但是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可不就是真人真事嘛！这就是连谏的笔力所在。她把小说文本打磨成一面铮亮的镜子，照见芸芸众生，我们在其中寻找自己的倒影，却也同时体察到他人的生活状态。
正因如此，三十万字的《连谏中短篇小说集》是自带亲民属性的。走进这些故事，就跌入了生活；翻开书的那一刻，我们都是小说的主角。
阶层生活
连谏的文本序列是完全建立在生活内部，基于日常经验而铺陈的。因此，作者所攫取的生活样本，极少有皆大欢喜，最多不过是小团圆。
收入《连谏中短篇小说集》的九个中短篇，时代背景虽有差异，但关注的都是底层人物，譬如工地上吃住的老莱、天天盼着拆迁的汪道泉、独自拉扯几个孩子的老娘、无下限的乡村混子野鹊……即使有些身份的人士，也是摇摇欲坠的，比如 《回乡》中的万铎一家所谓的中产梦想，在时代的车轮之下，同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人群有阶层，就有认知差异，就有现实冲突。连谏的小说之所以让人欲罢不能，正是因为她特别擅长营造矛盾，并且决非凭空捏造，而是真真切切地来源于生活，来源于琐碎的日常和人性的明暗。每篇小说的故事，都像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隔壁，甚至发生在自己家里。
连谏的文字似乎有些残忍，撕开了种种伪装，让所有难堪与痛苦都无处藏身。这部小说集构筑了一个“失败者”的世界，但离异的中年男女、不得志的“文化人”、老来艰难的寡妇、事业坍塌的商人，他们所谓的失败，是相对于主流成功学和世俗价值观而言的。很多时候，在灵魂和人性面前，这种评判标准会自动失效。就像两个“没用”男人心中的马文文“比世界上洗得最干净的盘子都干净”“老莱什么都没了，只剩了一个好觉，丢不起了……走在冬天的街上，老莱的心，像寸草不生的山谷”。
书中的很多角色，宛如推石上山的希绪弗斯，一次又一次经历“归零”的打击。老莱如此，万铎如此，老娘如此，何晓萌如此。众生皆苦，而人性本善。有了理解，就有了宽恕，有了救赎。连谏又是悲悯的，为每篇小说都设置了“原谅”和“放下”，即使是坏到无药可救的“野鹊”，也不过是 “大家多少年来熟视无睹的一棵并不赏心悦目的老树”，并且“死成了一个有那么点儿邪恶的传说”。
都市乡愁
连谏的这部小说集带有浓烈的本土气息，其中最典型的“青岛故事”当数《布衣街》和《回乡》，颇具黑色幽默意味。前者涉及里院拆迁，属于“原住民”的回忆；后者则提及了外资抽离，涉及“新移民”的悲欢。对于青岛市民而言，甚至能联想到相应的事件。
“老汪想，他和汪道泉，不过是在这条街上打过一场架的两只蚂蚁，一个为了理想，一个为了活得好一点儿。”“饺子上来了，两盘，热腾腾地横在万铎和老万之间，袅袅的蒸汽，像一道雾帘一样模糊着父子在彼此眼里的神态。”在表层的叙事之下，隐隐回荡着乡愁，既有老汪的“布衣街为什么要拆”，又有老万两口子的“铁了心非回来不可”。缺乏底层生活经验，却口口声声要捍卫城市人文精神的“文化人”，堂吉诃德一般浑身都是可笑的悲壮；而对都市充满向往却梦碎回乡的老两口，反而在村民的集体不知情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耀——“从来没被乡亲们这么崇拜过”。前者是一厢情愿地寻根，后者是不情不愿地归根，由此浮现的，既是城市大规模改造进程所引发的焦虑，也有农耕文明的自我抛弃和日渐式微，更有着“我们向何处去”的追问，哪怕并没有答案。
女性意识
身为女性写作者，连谏在塑造女性角色的时候，往往带有不自觉的怜惜和同情。即使是在男性视角的叙事中，女性的存在感仍然极为强烈，或可说，她们才是这些市井故事的中坚力量。连谏笔下的女人，是女儿、是情人、是妻子、是母亲，不得不顺从父亲、男友、丈夫和儿子，而身为女性的“自我”，则是掩藏在这些身份之下的无意识深海。无论是旧年代走来的老娘、“山上的女人”马文文、陷入中年危机的姚美娟，还是新生代的小糜、何晓萌、沙乐美，无一例外地被束缚在传统的男性统治秩序和旧道德价值观中，承受着外部压迫和自我压抑。然而，她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弱女子”，她们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犹如戴着镣铐的舞者。她们自我意识的觉醒，虽然尚未上升到自我价值的实现，但至少掀起了波涛。
有趣的是，这部小说集以《谁在追杀妖女沙乐美》作为压卷，虽然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却成为一个女性自我觉醒的“所指”——张小飞最终没接到沙乐美，“至于去哪里，她没说”，最后一个场景是“张小飞站在广州的街上，冲着茫茫人海大喊了一声：沙乐美！泪水滚滚而下”。“妖女”沙乐美最终逃离了男性 “追杀者”，以不告而别的方式，冲破了言语上的承诺和肉体上的禁锢。这似乎构成了一个隐喻——作为“捕猎者”的男性，会被自己建立的权威藩篱所阻碍；而被视为“猎物”的女性，将凭借与生俱来的本能突破精神的“监狱”，从而追寻真正意义的自由。
无论多么卑微，人都应该有尊严地活着，再苦再难日子也要过下去。读完《连谏中短篇小说集》，宛如走过漫漫长夜，抬起头来看到一只鸟儿飞过黎明的天空。
（作者简介：桂鱼，诗人，青岛市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青岛文学馆放映室主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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