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进一退,我的二〇一七

齐鲁晚报 2018-01-11 14:02 大字

□林少华

今天是二〇一七年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抬头看桌前的挂历:12月,31日。挂历上冰天雪地的配图也证明12月的确凿无误。冰天雪地,皑皑白雪无声地漫延开去,稀疏的树丛,远处的村落,隐约的夕晖,一行脚印从近而远划开雪地,孤独地伸向苍茫的天际。于是想起了我这一年的脚印。脚印由远而近,最后印在12月31日。

我想我是应该感谢二〇一七的。假如二〇一七没有对这颗行星芸芸众生中微乎其微的我投以友善的一瞥,就不会有拙译《刺杀骑士团长》的杀青,也不会有林版《失乐园》的问世。后者已经在读书界引发回声。前者已箭在弦上,即将在吾国文学天穹划出一条异质性弧线……

查阅日记,《失乐园》译事,始于一月二十九日即丁酉年初二下午四时,至晚间十一时译出十页,得中文四千五百字上下。翌日译二十页,再翌日年初四又译二十页。此日日记写道:人在异乡,天涯孤客。寂寞之间,译书为乐。窗外云销云霁,晴空万里,旭日临窗,满室华采,开卷伏案,欣然命笔。是的,我喜欢笔,喜欢听笔尖一路滑过稿纸绿色方格的沙沙声,喜欢看校阅时红蓝交织的思维轨迹。况一笔在握,顾盼自雄,宠辱皆忘,颇有仗剑出游的侠客感——千古文人侠客梦,诚哉斯言!此后每日,少则译十五页,多则二十页。如此日夜兼程,至三月三十一日夜半,终于初稿译毕。前后需时两个月。启笔之时,雪花翩飞地冻天寒；收笔之际,玉兰飘香一弯新月。三百格纸稿,写千页左右,约三十万言。校对自四月十五日开始,奈何中间琐事多多,延至五月十一日校毕。

就整个翻译过程来说,《失乐园》确乎译得我失去了欢乐,没有翻译村上小说那种畅快淋漓或悠然心会,也没有文思泉涌笔底生风的速度感。尤其性事描写部分,几乎每一个词都需要拿捏好一会儿,几乎每一行都在敲骨吸髓地榨取一个人的文学才思。即使同早已誓不再译的太宰治《斜阳》《人的失格》和三岛由纪夫《天人五衰》相比,也明显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我为翻译《失乐园》而失乐纠结之间,村上春树的新长篇《刺杀骑士团长》在东京出版了。或许上天要在一个人的苦乐得失之间保持某种平衡吧,结果天遂人愿,上海译文出版社吴洪副总编五月四日特意飞来青岛,当面告知译文社一路斩关夺隘,以“天价”获得《刺杀骑士团长》大陆版权,决定请我翻译。“暌违十载,‘译文\’东山再起,林译重出江湖”——吴总似乎连广告词都拟了出来。正中下怀,正是我十年来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场景。盖因自一九八九年至二〇〇七年近二十年时间里,大凡取得版权的三十余部正版村上作品均由我一人翻译,村上译作得以保持一以贯之的所谓“林家铺子”风格。我想说——从我口中说出来当然不大合适——这可能不仅仅是“林家铺子”一家之幸,而更是读者之幸、村上文学之幸以至文学翻译事业之幸。或谓百花齐放有什么不好,但就文学翻译而言,有时则未必好去哪里——文学译作是作者之作和译者之译一见钟情或两情相悦的产物。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一个译者遇上正合脾性的作者,或一个作者遇上正合脾性的译者,未尝不可以说是天作之合。这种几率,借用村上式说法,堪比百分之百的男孩碰上百分之百的女孩,实乃偶然中的偶然。

然而,人世间也存在另一种偶然。二〇〇八年以来差不多十年时间,村上新作接连与“林家铺子”无缘。打个有失斯文的比方,就好像自己正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的“日本料理”忽然被人一把端走,致使我目瞪口呆地面对空荡荡的桌面,手中筷子不知就那么举着好还是放下好。这倒也罢了,还不得不在饥肠辘辘当中忍受种种冷嘲热讽。而今,这盘“日本料理”终于失而复来。说得夸张些,十年所有的日子仿佛就是为了等候这一时刻,而这一时刻正好出现在第十年的二〇一七年。兴奋之下,从六月二十五日至九月十七日,仅用八十五天就译完了长达一千多页的上下两册原作文本,译得中文47万余言,并校出了绝大部分译稿。其余相当于原作二百四十页的译稿利用“十一”黄金周校毕。至少提前二十天交稿。于我,这无疑是二〇一七年赢得的一场决定性战役。

如此看来,二〇一七年差不多有三个季度的课余时间用于翻译。翻译《失乐园》,用版权代理人的话说,让渡边文学在中文世界里始获文学性；翻译《刺杀骑士团长》,容我重复译文社吴总之语:暌违十载,“译文”东山再起,林译重出江湖。

事情总有两个方面。二〇一七年不仅有上面两次进击,还有一退——退休了,以六十五岁之龄退出在职教授序列,结束为时三十五年的教师生涯。实不相瞒,假如院系领导们一起声泪俱下地苦苦挽留,我大有可能老马奋蹄,再度效命疆场。然而如此诗意场景终归只是夜半时分闪现在一介书生脑海的虚拟空间。就在前不久,我孤独地找去行政楼,接过绛红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退休证”,退休时间自十月三十一日起算。如释重负?恋恋不舍?黯然神伤?抑或兼而有之?

如此这般,二〇一七,两进一退。上完这学期最后两次课,我将带着满脑袋似乎正入佳境的日语,带着一肚子仍在奔涌的才思,带着学生热切的目光和会场上的笑声掌声,离开讲台,告老还乡,汲水浇园,独对夕阳……

回想三十五年前,大江东去；而今,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我的二〇一七!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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