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与纯真的奏鸣曲——以《美哉少年》为例
[摘要]以《美哉少年》为例
夏维东 （大学教授，现居苏州）
叶弥的《美哉少年》一下抓住了我。至今忘不了阅读时的感动。不是震撼，是感动，就像一股清风拂面而来。我想不到有人能完全从孩子的角度来写历史，而且连语言都是孩子气的。
小说开头写：“李不安十一岁了，父亲李梦安再三劝他上学，他不肯。为这事，父子两个已经一个星期不说话了。”李不安为逃学而在村里流浪，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地吃。
李不安在村里流浪的时候，他的父母因出身问题正在学校操场挨批，他的小伙伴告诉他：“你爹弯着腰，你妈站得笔直。”站得笔直的朱雪琴看见人群中的儿子，于是她拿块石头砸自己的脚，大队书记孙二爷放她回去，说：“你先回去，把毛选看上一遍，就没事了。”这话说得忒有意思，讲相声似的。
不过孙二爷的好心并不那么纯粹，他对美貌的朱雪琴是有所图的。孙二爷大概是小说中难得的一个“坏人”了，可他和以前伤痕文学里坏人也不太一样，在他身上你看不见意识形态的渲染，而且也不穷凶极恶，他只是一个想占漂亮女人便宜的坏男人，还有点缺心眼，听到朱雪琴因丈夫被抓而破口大骂，他居然说：“失望啊失望！可怜我还天天动歪心思。”朱雪琴立马把刀放在枕头底下，她告诉儿子说是防坏人，儿子打开门，看着外面的青天白日，告诉母亲说：“妈，没有坏人。”这句话是小说的“文眼”：没有坏人。孙二爷不是奸恶之人，他抓住纵火烧屋的李不安后，只说了句：“还不快走？凭你这几根火柴就能烧死我？”小说中对于“不好”的事情，几乎都是用相声式的手法，付之一笑，在抖包袱似的笑声中，作者显示了包容与仁慈之心。比如上段孙二爷滑稽的“爱的独白”；张小明的妈知道朱雪琴和孙二爷的事后，把朱一顿臭骂，临了还交代一下心迹：“她凭什么就跟孙二爷好上了？”说话的口气分明是相声里的逗哏。孙二爷与张小明妈的“坏”，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点，谁能说自己至善呢？
自私的唐寡妇也算得上是个“不好”的人物形象，她用尽一切愚蠢的花招骗走老刺猬的口粮，老刺猬装作什么都知道，任她骗。
流浪汉老刺猬明显是个类型化的人物，是善良与爱的化身。人物类型化有时候其实是必要的。这篇小说里，类型化同样必不可少。我们知道，童话的本质在于单纯，所有的童话故事里都有一个真善美的形象。老刺猬正是小说里的这个形象，在孩子气的叙事语言勾勒下，他就像一个从古老童话中走出来的人物，幽默、达观、善良。尽管他有上顿没下顿，而且身体状况极差，可他成天乐呵呵的。他收留了盲眼少年，又收留了流浪的李不安，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唐寡妇的孩子们，最终因无钱看病，死于心力衰竭。
老刺猬其实间接死于其母之手。老刺猬的母亲相当于童话里的巫婆角色，心中充满了对离家出走的丈夫的仇恨，她的眼睛便是被泪水泡瞎的。这个瞎眼的老太太无处发泄，便转嫁到和负心丈夫嗓音相似的儿子老刺猬身上。儿子每次去看母亲，总是招来诅咒似的恶骂。老刺猬像父亲包容女儿一样忍受着母亲给予他的一切，毫无怨言。大冬天去看母亲，母亲竟然要他去河里摸鱼，老刺猬跳进河里。鱼摸上来了，他的命却丢了。瞎子老娘听到儿子的死讯没有掉一滴眼泪，半个月后她死了──绝食而死，她的死也是童话式的。瞎子老娘的内心就像海明威所说的冰山，我们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水面下的才是真正的山：那是爱，苦涩的、复杂的爱。瞎子老娘在这里获得了读者的同情：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儿子，只是她的爱没有收件人地址，投递不出去。
老刺猬临死放心不下李不安。孩子跪在老刺猬床前，一件一件述说着妈妈的好处，泪水冲刷了心中的仇恨，他不仅原谅了妈妈，也原谅了爸爸，甚至原谅了孙二爷。在李不安含泪的诉说中，老刺猬安详地走了。如果把心灵比作童话中的宝藏，那么善良的老刺猬就是那把打开藏宝之门的金钥匙。当李不安被冤枉纵火时，孙大舅问他怎么办，这个孩子说：“不怎么办。我回家睡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老刺猬教我的。”
小说从头到尾和风细雨，即使反讽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个曹疯子对李不安说：“我刚才想起了老婆，怕自己太伤心，就背毛主席语录。伤心是不伤心了，但是我背语录背得浑身没几两力气了。”小说里类似这种带着机锋的俏皮话比比皆是。最大的反讽大概是去青岛看美人。学校派李梦安去青岛取学“毛选”的经，这家伙回来之后很高兴，成天和老婆嘀嘀咕咕，以至于“李不安觉得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来李梦安在青岛看见一个漂亮女人，想必他的文学才能好得很，朱雪琴闻言欲罢不能，不时冒出一句：“天下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于是这对富有情趣的夫妻便去青岛看一位陌生的漂亮女人，在那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革命年代。朱雪琴看美女回来给儿子上了一堂“美学课”：“不光男人喜欢看美女，女人也喜欢。平凡的女人看见美女，就好像看见她今生的一个梦，隐约觉得自己来世该是这个样子。”作者不动声色幽了那个时代一默。李不安后来和李平安一起真的步父母后尘去青岛看美女去了，可他没见着。在那样的年代，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千里迢迢去看一个“美人”，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在政治高压之下，对美的追求之心依然不死，就像一个从石头缝里顽强探出头来的小草。因为小说的童话色彩，在童话里什么都可以发生。
总体而言，我被小说单纯的叙事风格打动了，不过小说似乎还可以再简洁些，比如章四瓦这个莫明其妙的女人似乎可以省略掉，她在火车上以食物引诱李不安对其进行性骚扰，这个人物类似于童话里的女妖形象，但她的出现和消失都太突兀了，没有和小说融为一体，也许作者是想把她树立为一个独特的“反面教材”吧，可惜没处理好。
《美哉少年》不是“伤痕文学”，它是爱的童话，是一首美丽的奏鸣曲，在这个“下半身写作”甚嚣尘上的时代，显得尤为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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