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出版人都筑响一：你只模仿别人 那毫无意义
去年停办一年的东京艺术书展（Tokyo Art Book Fair，下文缩写为TABF），今年七月在东京都现代美术馆举办四天，刚好迎来了十周年。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画廊以及独立出版机构超过300多组，并且公众免费开放日第一天（7月13日）的客流已经达到9000人次，可以看出大家对TABF——亚洲最大规模的艺术书展——的期待度已达到了沸点。
刚结束的TABF，据说共四天的客流接近四万人次。
借此机会与海外同行朋友进行交流，也是一种乐趣。
TABF风景
不过从摊主的立场、尤其是单独艺术家来看，让人头疼的是出摊费。据TABF官网介绍，个人（非企业）用摊子的收费标准为四天37800日元（约合人民币2000元），加上机票费和住宿费等，对收入有限的艺术家来说参加一次书展的经济负担并不少。而且哪怕解决经济问题也不一定能参加，因为还有帅选过程。
“上次（2017年）的TABF，我是出了摊子的。但今年有点犹豫，因为（接近）四万日元的费用对我来说也有点贵，这样算下来怎么卖书，收益将被出摊费吸收掉。所以我今年想到办起另外一个书展，为没钱或没被选的人而开设的书展“Poormans Art Book Fair”（穷人艺术书展，PABF）。也并没有与TABF对着干事的意思，只想要一个小地方可以卖我的电子书，就像在路边设摊一样，和一些朋友们一起卖书而已。”日本著名编辑暨摄影师都筑响一（Tsuzuki Kyōichi）在今年TABF的一次演讲《自制电子书的可能性》里说道。
PABF的展期是与TABF同行的两天（7月14-15日），场地是临近TABF展场的一家画廊Mitsume。摊子的最小单位是一半小桌子（与别人共用）、90厘米长，收费不到人民币200元/天。摊主均是来自日本各地来的艺术家、作家和独立出版人等，包括都筑响一自己的摊子一共有13组。
PABF场地、画廊“Mitsume”的外景。
虽然临近TABF展场，PABF的地点闹中取静、带有惬意。
画廊“Mitsume”门口
独立出版的根底
介绍 PABF的参展人和其出版物前，先与大家分享PABF主办人都筑响一对此书展的背后思考方式。
“记得上次我在TABF也做了个演讲，主题是《电子书的可能性》。然后我逛展场就发现，有那么多摊子，卖电子书的只有一个，就是我的摊子。若换到另外独立出版展，比如日本最大的同人志展会Comiket（Comic Market），那里的情况完全不一样，现在Comiket的很多摊主销售自制DVD。那么，为什么TABF只有纸质书？”
不少爱书人士看重纸质书的装帧、排版、质感或存在感。而对于这些“讲究”，都筑响一一笔抹杀。
“艺术有两种，一个是仓廪实、衣食足方能品尝到的境界，另外一种是连糊口都难的人透过一幅画或音乐而得救，那种艺术。我认为独立出版物应该属于后者，源自某种渴求不得不做的。现在很多所谓的独立出版物，越来越像市上流通的一般书籍，用心做排版、选纸张和色泽，每本书都“好看”。注重这些细节其实没那么难，用好的材料能够做出好东西，这其实是普通不过的道理。但我个人面对这些书和迷恋的态度时难免感到一种危机感，这就如有人说看电影要在电影院看、拍照片必须用胶卷拍的一样道理，只不过是有钱人的奢侈行为罢了。但独立出版不是这样的。它就是有个东西除了自己没人感兴趣，更没人帮你做成书，但你心中总有抹不掉的热情，所以你不得不去做的书。你有东西想拍，但没有摄影技术也没钱买好的相机和胶卷，就抓着廉价数位相机跑出家门去拍，就像这种心态。这种紧迫感不才是独立出版的根底，不是吗？”
说及“根底”，都筑响一在1990年代初的法兰克福书展遇见过。那年的书展主题是“地下出版物”，在展场柱子后面、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遇见了穿着皮夹克的俄罗斯青年，卖手工杂志《莫斯科滚石乐队粉丝俱乐部会报》。都筑响一问他价格，结果对方拒绝销售，只是因为出版数量太少、只有五本。
“为什么五本，事情是这样的。当时的俄罗斯在各方面的管理很严，连复印一张纸都得向上司申请，更不用想印刷机或电脑，根本不是能做独立出版的环境。所以那个家伙用手动打字机来做书，一般只用一张纸，而他加了张纸、每张纸中间夹着复写纸，只要使劲敲击键盘，对应的字符被打击到五张纸上，超过五张就太模糊了、看不见字。所以他一次只能“印”五本。”
或许那位青年没有足够的宣传力或在展场获取好位置的沟通能力，但他对这个西方摇滚乐队的热情和对于传达信息的意志力比谁都会强。他就靠这个热情，背着自己做的出版物从莫斯科来到德国。
“当时日本的出版界也进入新时代，大家开始讨论苹果电脑的平面设计和桌面出版系统，也有人主张活字印刷的优点如何。但我遇到这位青年的独立出版物就明白，这些只不过是有钱人的废话。我发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年轻人，为了每个字同时打到五张纸上，使劲敲击键盘的出版人。同时我想到，这样的人和书的后面，还会有迫不及待地翻看独立出版物的读者。他们不会啰嗦封面好不好看、有没有插图或排版如何，而能看内容就行。面对这种精神时，关于装帧、排版、质感或活字印刷等的议论是完全是无力的。”
PABF现场
在PABF，都筑响一用iPad为读者“推销”自制电子书。
电子“独立出版”的可能性
那么换到现在，为了找回独立出版该有的热情和激情，我们应该用打字机来做书吗？也许这是个好点子，打字来的字会带有独特的风格，书也许能带有与众不同的氛围。但对这种轻易的模仿，他还是保持警觉。
“若我做出这种模仿，等于是这辈子白活了。因为那位年轻人并不是因为好看而用打字机。他是迫不得己才使劲敲打键盘而做书。你只模仿别人的好看，那毫无意义的。所以我也纳闷，学他们的精神，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呢？最后我给自己的答案就是，电子书。”
都筑响一目前编辑了六本电子书：《秘宝馆》《LOVE HOTEL（情趣旅馆）》《大人的相册（夜总会的相册集）》《TOKYO STYLE（东京普通人的居所摄影集）》《涩谷残酷剧场（从日本和世界各地搜集的“地狱”主题乐园摄影集）》以及《BED SIDE MUSIC（昭和情调音乐的黑胶封面集）》。另外，看似毫无相关的六本电子书，其实有一贯的主题，那就是“正在（或已经）消失的普通文化”。
电子书《LOVE HOTEL》（情趣旅馆摄影集），共483页（1.0GB）、3500日元。小盒子里有一张交通卡大小的USB，插进电脑即可打开PDF文档。（出处：http://roadsiders.com/shop/）
电子书《大人的相册》（夜总会的相册集），从被废弃的卡巴莱（cabaret，有歌舞表演的的夜总会）“BELAMI”店铺里藏着无数“舞娘”的照片和相关物品，都筑响一把它一一拍下来，作为一个资料库。共1409页（2.0GB）、3500日元。（出处：http://roadsiders.com/shop/）
四五十年前的昭和时代中，日本文化达到一种成熟期，那是“大人（otona=成人）”能够扮演当代文化主角的最后一个时代。后来的文化反而被年轻一带所取代了。
“比如情趣旅馆好了，二十多年前那么常见、到处都有的这种旅馆正在消失。我在日本进行拍摄的28家情趣旅馆中，到现在还继续正常营业的就一两家。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文化这么快就没有了。情调音乐也是，四十多年前的日本，情调音乐的黑胶非常受欢迎，每一张的发行量有一万张，而且能卖完。那么普遍的音乐，到现在已经被完全遗忘、没人问津。卡巴莱（夜总会）、秘宝馆也一样，因为太普通，很多人就觉得毫无价值，所以没人做记录。若现在我不去记录下来，将来这么有意思的文化以后找不到任何痕迹了。所以这不是我的作品集，我把这些当做为未来读者的资料库，如果有人从此获得灵感、有助于他的创作，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是我为什么所有的图片都没加水印，也不设置保护措施的原因。”
那他为什么不做实体书？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电子书的图片多，比如最新的一集《BED SIDE MUSIC》就有两千多张图片，文件大小接近4G，比一般的电子书也有10倍以上。“若要做成书，可能厚度要达到三十厘米。还有图片质量问题，在市场上现有的实体书摄影集，那一本的图片含有的信息都无法超越iBooks，因为在屏幕上的图片是可以放大的。用另外一种说法来讲，你把一张图印在纸上，怎么弄要得把里面的信息量改少，方可印刷出来。那么我想，把完整而详细的信息传达给读者，从这点来看的话，电子书的优点远超于实体书。”
另外，至于销售方式他采用了电子版“独立出版”形式，在Kindle或iBooks大企业的平台上是找不到的。要卖他的电子书，只能像PABF的书展上碰见，或在他的官网roadsiders.com上进行购买。
“我也用过Kindle和iBooks，所以这些优点我都明白，但电子书还有一些（以目前的技术来看）不方便，比如不能转卖给别人。实体书你看完可以给朋友，也可以卖给二手书店，但电子书就不行。而且你要看电子书，首先要下载他们指定的APP或购买阅读器，你用一种APP购买电子书，只能继续用着，买好的书不能看了。每个企业为了赚钱而设想把自己的消费者围起来，我们在这些围墙里只能等着被收费，我不希望自己的电子书参与到这种做法的圈套里，当然也没有资金和技术自己去开发软件。所以我就把书的内容做成PDF版，让后把文件复制到U盘而销售。”
PABF风景
笔者下午五点多来到PABF展场，四十多平米的场地已经八分满，看来客人和摊主的交流程度比TABF热闹许多。进门左手边第一个摊子是日本著名收藏家暨摄影师兵头喜贵，除了自己的摄影作品外，他还从家里带来自己的收藏品、两位实体娃娃，生产地为中国和日本。“近年中国生产的娃娃品质提升了不少，性价比非常高。”性格有些腼腆的他，在展场也不太会主动与你交流，但一旦有人对他的作品集（实体娃娃的摄影），他会非常诚恳地为你介绍该圈子里的全方面信息。
兵头喜贵从2002年开始发表以娃娃为主题的摄影作品，并在日本、法国等各地方受邀参展。
兵头喜贵摊子上的摄影作品
他的对面是前田年昭，现任教神户艺术工科大学的视觉设计课程。他的摊子主要销售书籍组版相关的各种小册子，内容相当专业也非常充实。其中一个小册子介绍他开发的书籍装订方式，不需任何胶黏剂或线。“很多人建议我去申请专利，但我觉得还是这种方式与大家分享比较好玩。”前田年昭笑眯眯地说道。
前田年昭（右）和他的朋友筏丸keiko（作家）
与一位舞蹈家共有桌子的女性是山川博子，住在石川县的主妇。她本身不是艺术家，而是邀请各方面的艺术家制作作品的，作品主题是均是她的“莱西”、一只迷你腊肠犬。“我发现这些艺术品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大家看这些作品的时候都会微笑的。现代艺术经常被认为晦涩难懂，而这些作品因为加了一个莱西君的因素，它成为作品与观众之间的桥梁，艺术本身也变得更加亲近。”山川博子说道。莱西君已迈入高龄阶段，但她认为只要有这些艺术品，她的心情能够保持积极的。
山川博子近照。旁边的艺术家是他的朋友、舞蹈家Chibi-Guts。
山川博子让艺术家制作的“莱西君”系列作品
山川博子的自制出版物封面，附有都筑响一撰写的前言。
都筑响一在前言里说：“近代的艺术发展除了艺术家本身的才华只要，还有很大部分是靠赞助人的存在。山川博子女士所做的，与这些赞助人的行为没有区别。”
当然，都筑响一也不甘示弱，他在TABF做了上述演讲之后直接赶到PABF场地。他的摊子上摆出包装好的USB闪存盘，他站着用iPad为读者们展示内容并进行推销。最新的电子书《BED SIDE MUSIC》是前一天做好、刚“出炉”的新产品，他的工作人员在后面的小房间里忙着把电脑里的电子书存储至U盘里。
都筑响一的最新电子书《BED SIDE MUSIC》，搜集了昭和时代流行的“情调音乐”黑胶的封面，图片数量达到2500张。
PABF现场
笔者在这个小空间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与几乎所有的摊主进行对话，出来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但心中有一种很具体的参与感。在规模越来越的大的TABF中聆听世界不同地方的声音，再来换个地方在PABF边交谈边思考独立出版如何保持“独立”。希望这个城市的书展在明年也能够保持这种多样性。
都筑响一（Tsuzuki Kyoichi）简介：
日本著名编辑、记者暨摄影师。1956年生于东京，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担任《POPEYE》和《BRUTUS》的撰稿人，其后持续现代美术全集《ArT RANDOM》等美术以及设计相关领域的编缉和执笔。1993年发表东京居住空间的摄影集《TOKYO STYLE》（日常东京），凭借1996年出版的摄影集《ROADSIDE JAPAN 珍日本纪行》获得第23届木村伊兵卫摄影奖。2012年起发行独立电邮杂志《ROADSIDERS”Weekly》，至今忙于日本以及世界各地进行采访、摄影或办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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