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湿地

半岛都市报 2019-05-17 00:00 大字
阿占

1875年左右,印象派大师毕沙罗和塞尚画了大量湿地写生。那是法国北部小城Pontoise,塞纳河支流经过的地方,带来岸滩和软泥,植物与倒影,也让他们的灵魂有了抚摸的去处。

1891年左右,另一位印象派大师莫奈画了数十幅白杨写生,《从沼泽地观望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是其中叫得最响的一幅。厄普特河临近莫奈的工作室,他经常划着独木舟在黎明时分出发,沉醉于日光与河水渐渐交融的景象。后来他干脆把画室旁边的空地买了下来,打造成一个人的湿地,以睡莲铺展画里画外,这就是后来与莫奈花园一起闻名于世的水园。

在干燥陆地和开放水体的过渡界域,湿地几乎可以满足印象派对于写生的所有诉求——苍茫,丰腴,幽深,秀美。一旦进入湿地,大自然的味道开始蔓延,开始包裹,大师们忽然被一种饥饿感控制了,急切地想要品尝和吞咽。

事实上,任何一个迷恋原生态的人都不会放过湿地。一百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地沿着岛城的正北方向,到达莱西姜山湿地,去结识野生的族群,在那里,无数的两栖动植物正分享着也共谋着潮润的秘密。

姜山湿地是胶东半岛最大的内陆湿地和野生动物集散区,总面积2万亩,五沽河支流缭绕而轻漫,水波细小,洼地与高地依节律天成,常见碗口粗的树,虬根向水面斜出,野藤沿着自己的悲喜,一边攀爬,一边低垂,终于幕幕重重。横贯天下的鸟群隐身在湿地深处,疾速升起发生在骤然间,它们穿越乱密的枝条,确定通畅的航道,划出人类仰望的轨迹,只留鸣声清清扬扬。

欢乐到了夏季愈加不可收拾,大量的夜鹭、池鹭、白鹭进入了繁殖期。水草凭借丰茂闪烁出雌性的光芒。成排的蒿丛必是密不透风,一片挨挨挤挤,一地推推搡搡,一派争争抢抢,远观似潮起,近看就是泛滥的情欲。

朋友圈里有爱鸟如命者,人称鸟叔。每年候鸟途经姜山湿地之时,他都要背上野外宿营的帐篷,蛰伏于此,用镜头记录那些神的拟态,为掠过头顶的鸟群祈祷,向不畏艰险的伟大旅行家致以深深敬意——鸟的梦想比天空辽阔。几年下来,他抓取过白眼潜鸭、蛎鹬、反嘴鹬、白秋沙鸭、黑喉石鵖、草鵐大天鹅、乌雕、靴隼雕的停留记录,这些珍稀的国家级保护动物,凭借直觉和本能,选择了姜山湿地,选择了洁净安谧。鸟叔说,青岛是不是一座生态之城,鸟说了算。

泱泱水泊边,茫茫草野中——秋天的姜山湿地,荻、荩草、野菊、鹅观草、芦苇、狼尾草,成就了最直接的美学体系。狼尾草初开时花穗向上,银矛般,丛丛纵纵,插在干湿两界,隐隐地透着兵戈气。它们的秆子长达一米,叶鞘密绵,纤毛集结,狼尾巴一样昂扬着。整个秋天都属于狼尾草的花果期,一株可结数千上万粒种子,放野在苍茫之间,如一粒粒尘埃,逆光可见,又总是被忽略,恰如它们的花语——不被人了解的、艰难的爱,接近暗恋。

想要学会区分荻和芦苇,需要在姜山湿地多转几个秋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蒹葭就是芦苇和荻。秆子通天,叶片狭长,花开若絮,古人常用这两种植物来形容美人和勇士修长壮硕的身姿。芦苇生长在水中泽地,故有芦苇荡之称;荻则水陆两生,耐涝也耐旱,比芦苇结实粗野,是优良的防沙护坡植物,常常形成大面积的草甸。

姜山湿地的一瞬一息,好比古诗词的里的一赋一比。我想起唐朝文学家、哲学家刘禹锡的《晚泊牛渚》:“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残霞忽变色,游雁有馀声。”牛渚即古渡口,是与湿地荒野水路连成一片的地方。

历史上的莱西地区应该不会缺少这样的古渡口。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里注曰:“莱,蔓华也。”蔓华是一种草名,以草拟作故土的称谓,或可破解变迁的密码——遥想先民们抵达之时的山东半岛,多为沼泽和荒草地,鲜有乔木,半岛上诸如莱西这样带有莱字的地名比比皆是,这就是后期莱子国的建立而形成的衍生。

姜山湿地来自远古,对时间保持知觉。姜山湿地是后工业时代的诗意留白,以多种生态功能,继续着对人类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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