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王 人间世
任丽娜
开车经过环海路老公司旁边的十字路口，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着矮小的身子努力地踩着三轮车。小老王！他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却见证了公司的兴衰，见到他，我有莫名的亲切感。
第一次见到小老王的时候，我刚分到客运公司干文书，每到春运时就到一线去帮忙。那天我回到办公室，老主任站在窗边背着一只手在抽烟，办公桌底下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主任回身看到我，略有些尴尬，挥了一下手说：“在下面（春运大厅）看到一个小老乡，家里有点急事，没钱打电话。”
我仔细一看，一个光着头、看不出年纪的男人匍匐在办公桌底下，两只手使劲握着电话听筒，“嗯嗯啊啊”费力地说着什么。一会儿，他像是讲完了，缩着肩膀钻出来，两只手小心地把听筒放下，犹豫着不知道是应该放桌上还是放电话机上。
老主任见状说了句：“讲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一边把听筒扣好，向他挥了一下手。
他摸起椅子上的棉帽子擦了把头上的汗，点头哈腰地倒退着出门，差点撞在门框上。老主任看着他的背影自嘲地说：“我让他坐到我椅子上打电话，谁知道他哧溜下去了。”那时候的春运到东北打工的民工很多，我们也见怪不怪了。
后来我调到总公司办公室，有一次收拾仓库，打电话让门卫找个收破烂的进来，门卫说：“让小老王去吧，他常在咱这里收破烂，还会帮着打扫一下。”
不多久，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门口喊：“领导。”矮小的他哈着腰小心地站在那里，仿佛怕一直腰搅动了空气引起别人的不快。这不是那个打电话的民工吗？看样子他没去东北打工。他右手握着一杆秤，左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土黄色的大尼龙袋子，袋子拖拉在地上。我说：“王师傅，干活得利索点。”他忙不迭“哦哦”地点头，一副讨好的样子。
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旧报纸刊物蒙着陈年的灰尘，我看他的尼龙袋子装不下，便找了一些捆扎绳给他，让他自己收拾。下午他又来找我，说收拾好了，称称算钱。仓库外面是一排捆扎好的报纸，大尼龙袋子也装得满满的，仓库看样子是清扫完又用拖把拖了。办公室的同事开玩笑说：“收破烂的秤都不准，差一半就不算差。”
他低下头，把秤放到脚底下，两只手不安地搓着衣角，说：“不称了，领导说多少就算多少。”我和同事都愣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我说：“我们俩也不识秤，干脆你把东西带到门卫那儿，跟他们算去吧！”
公司的保卫处长是我老乡，他跟我说，小老王是即墨农村的，家里三个孩子，没啥收入，他自己出来打工养活一家人。难得的是，再难他也坚持供三个孩子上学。这样的人是值得帮助的。从那以后，办公室的废纸就都送给他了。同事们都主动接济他，送他衣服，还帮他找了便宜的房子住，送他些旧的用具。他买了一辆旧三轮车，也算在烟台安了家。
他抱了一个巨大的西瓜给我们，也不说话，把西瓜放在办公室地上扭头就跑，像做了错事怕被抓住一样，小短腿飞速地踩着楼梯，一眨眼就不见了。
同事换手机，把大哥大送给他，让他联系业务。小老王被称作“王经理”。常见他在公司大院的某个角落举着大哥大接电话，然后匆匆骑上他的三轮车向外驶去。
有一回在公司大门口遇到他，人很精神，衣服穿得也干净，悠闲地蹬着三轮车。车后面坐着一个妇人，两个人正愉快地谈着什么，看到我们赶紧下车，妇人的一只脚打着石膏。我连忙让她坐上去，她憨厚地说“不打紧，在家干活受点伤，孩子们上学都不在家，老头儿不放心，非让到这里来住，干不上什么活儿，净拖累他”。同事打趣说：“王经理配上秘书了，气场都不一样啦！”他呵呵笑着直点头。
公司举办篮球比赛，小老王两口子坐在新买的三轮车上看得津津有味。刚好有人打电话让他去收破烂，他连忙下车嘱咐他老婆：“好好看着哈，给这个队加油。”他指着我们机关队，我刚好穿着运动服从他身边经过，他回头又补充了句：“黄衣裳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我在办公室值班，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礼貌地敲了敲门，自我介绍说她是小老王的女儿。我很吃惊，小老王在楼梯口哈着腰站着。看着眼前穿着雅致的浅绿色连衣裙、亭亭玉立大大方方的姑娘，再看看站得畏畏缩缩的小老王，很难想像这是亲父女俩。
小王说她是来感谢的。我请他们坐下，倒了茶，姑娘落落大方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接过茶杯。小老王一直唯唯诺诺推让着不坐，最后勉强坐在姑娘旁边的沙发扶手上，看上去比站着还难受，而且说什么也不碰茶杯。
姑娘介绍说她是家里的老大，今年大学毕业了，两个弟弟还在念大学，爸爸靠着收破烂供了三个大学生，非常不容易，在村里也是扬眉吐气了！这些年多亏了公司的人接济他们家才有今天，现在她参加工作了，家里生活条件好了，一定要来公司跟叔叔阿姨们说一声感谢！
小老王在沙发扶手上坐立不安地低头搓手，脸上却写满了自豪。
小老王的大哥大换成了旧手机，三轮车也换成了电动的。大家都说他鸟枪换炮了，他就会嘿嘿地笑。
有一段时间不见小老王，等他回来人更黑更瘦了，带了好多花生分给大家吃。同事们只道他回家收秋了，他呲牙说回家盖了两层小楼，儿子快毕业了，怕家里寒酸说不上媳妇。
国企改制，老公司也在其中。搬离老大院的时候大家都很伤感，原本生机勃勃的地方变成一片荒芜，到处飘落着碎纸片。
以为小老王会忙活收拾破烂，回头却看到小老王将三轮车停在角落里，失神地盯着一处墙角发呆，车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新公司在莱山区的高楼上，物业管理很正规，收破烂的进不来，再没见到小老王。只是听见过他的老同事说，他还骑着三轮在老公司附近收破烂。听说他的大女儿结婚生子，二儿子参加工作了，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参军去了。
一转眼，又过去了十年，我已经退休了，没想到小老王还在工作。远远看到他的背影才想起来，因为他矮，又总是哈着腰，大家都叫他“小老王”，却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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