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没拜二郎神

烟台晚报 2020-11-27 10:07 大字

作者在话剧《秋海棠》中的扮相影片《媳妇们的心事》海报及作者剧照

李七修

“唱戏没拜二郎神”这句歇后语,是指一个人要干某一件事,先天不具备这方面的条件和天赋,后天你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在艺术表演方面,我大概就属于这一种吧。

别紧张,站直了才好量

1974年,烟台地委决定撤销原来的地区文工团,组建地区话剧团。原文工团只保留话剧队,从舞蹈队和声乐队挑选少数年轻的形象好的演员,补充到新组建的话剧团。

话剧团招收学员的条件很具体:男演员身高必须在1米75以上,女演员身高必须在1米65以上,对演员形象的要求也很有时代特点,要那种浓眉大眼的。

当时烟台地区管辖16个县市,东至威海,西至即墨,地域很大。话剧团分4个招生小组,到各县市招生,定下初选人员,再到烟台复试。复试通过了,再搞政审(外调)和体检。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经过几轮筛选,业务和政审都没有问题的学员,一共只招到6名。

有鉴于此,主管方同意将招生的条件相对放宽一些,男女演员身高各下调了5厘米,对普通话和形象好的,可根据实际情况而定。

身高刚到1米70的我,这才有机会参加了这一轮复试。

怕什么来什么,复试的第一项就是测身高。脱了鞋,量净身高,我紧张得要命,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到1米7。

测身高的是一位漂亮的徐姓老师,她见我两腿一直在抖,便拍了拍我的腿,说:“别紧张,站直了才好量。”我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

“李七修,身高1米70。”结果出来了,过关。真不知道徐老师是怎么测的。

我考试的小品叫《巡逻》,内容是在一个电闪雷鸣大雨瓢泼的夜晚,村里一个地主成分的人要破坏水库的大坝,被巡逻赶来的民兵队长抓到了。我演的是那个地主,被民兵连长抓到时,我不顾身上穿着崭新的白色的确良衬衣,而是玩真的,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个动作获得了在场领导和评委的好评。

我被招进了话剧团,成了第一批学员。

刚进团不久,那位测身高的徐老师对我说:“李七修,你应该请我客。”

我不解地问她为什么。

徐老师悄悄地对我说:“你的身高净量是1米68,我看你打扮挺洋气的,像个下乡知识青年,很同情你的,想让你早点脱离农村少遭点罪,因为我也是下乡知识青年。”

他们笑场与我有什么关系?

入团后,我深知自己做演员的条件不如别人,所以日常训练中格外用功。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学员还有一个紧箍咒,说是先不办行政户口关系,实习期半年,如果看你没有发展前途或表现不好,就哪儿来哪儿去回农村。谁也不想快捧到手的金饭碗掉到地上。我们这期就有4名学员被“退货”了。

我们最怕晚饭后,听团领导喊“××同志你来办公室一趟”,一般是凶多吉少,那4个人就是这样被“叫”回农村的。这半年的时间,对我们农村来的学员,真是“漫漫长夜盼天明,寒冬腊月盼春风”。

在此期间,我还得了个“李大跳”的绰号。

学员训练包括语言课、形体课和表演课。过一段时间,团里进行考试。学员们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一个个都铆足了劲儿。

考形体时,有一个动作叫大跳,这是我的弱项。前面的学员身高腿长,两腿在空中劈开的动作做得相当完美。轮到我时,我真是用上了洪荒之力,只听到“嗤”的一声,因为用力过猛,练功裤屁股后面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李大跳”绰号由此得来。

学员跑龙套是必须的。有时一个戏我跑好几个龙套,最多一次在一个戏中我换了5次群众演员服装。别人是演戏忙碌,我是为了换服装而一路小跑。

我相信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老演员在台上演戏,我就在侧幕旁边观看,揣摩他们的表演、台词和对角色的刻划。我知道正面英雄角色肯定轮不到我,我就专看反派人物,什么匪连长、地主落后分子、叛徒和特务一类。反面人物的台词也好记,每个戏中最多不会超过20句话,以至于戏中所有反派人物的台词我都能背下来。

机遇还真的来了。

那是团里在莱阳公演话剧《秋海棠》。中饭开饭的时候,舞台监督找到我,说你准备一下晚上上戏,演戏班老板的孙老师发烧拉肚子,导演让你上台顶一顶。

我一听,那个兴奋劲儿不亚于出门捡了个狗头金。

话剧《秋海棠》是上世纪40年代上海鸳鸯蝴蝶派作家秦瘦鸥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我参演的这一幕,说的是青衣名角秋海棠惨遭军阀破相后,到一个戏班跑龙套,因家中老母治病急需钱,秋海棠央求戏班老板发给他工钱。戏很简单,秋海棠说,“老板,看在多年的交情,你就发发慈悲发点工钱吧,家中的老母等着钱抓药呢!”戏班老板回答说,“不唱戏,哪来的钱!”一共两句话,7个字。我很有信心演好,而且要演得出彩。

一下午,我脑子里回想看过的电影中旧戏班老板的形象,回忆他们的说话语气和动作表情。晚饭都没吃,我提前一个小时来到剧场化妆室准备。人物形象设计我有了想法:在右脸腮下靠近嘴巴处,画了一个圆圆的大黑痣,黑痣下用笔细细撇了一下,像是黑痣上长了一根毛。牙齿不要画金牙,太俗套,我从大前门烟盒揭下了一块锡纸,包在前面的两颗大门牙上。化好妆后,我在舞台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想上台亮相时给同台人一个惊喜。

这场戏是全剧的最后一幕,当秋海棠跪在我面前哀求时,我运足了丹田气,说:“不唱戏,哪来的钱!”这一使劲不要紧,贴在大门牙上的锡纸一下从口中飞了出来,台下前排的观众瞬间出戏,喊了起来:“老板的牙掉了!老板的牙掉了!”观众这么一喊,同台的好多演员都笑了。完了,笑场了!这属于演出中的大事故。

我回到后台,还没来得及卸妆,团领导便朝我大发雷霆:“你不老老实实演戏,又是黑痣又是金牙简直是胡闹!惹得连老演员都笑场了。明天你要在全团大会上做检讨!”

我坐在那里满肚子委屈和不服气:我在用心塑造角色,他们笑场与我有什么关系?

不过, 我还是连夜写了一份检讨。但不知为什么,第二天全团大会上领导并没让我上台检讨。后来别人告诉我,是导演找到团领导,说李七修的做法是有自己的想法,应该鼓励不应该批评。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演了电影男二号,我膨胀了

1981年5月份,烟台地区话剧团到青岛演出话剧《少帅传奇》。赶上扮演日军特务头目河野大佐的老演员家里有急事,提前返回烟台了,剩下的两场演出,自然由我这个B角来担当。又是一次机遇来了。

演出地点在青岛延安剧场。快开演的时候,团领导领着一女二男穿军装的人来到后台。可能怕影响演出,什么也没讲,领导领着三位军人围着后台化妆室走了一圈,到台下看戏去了。

扮演张学良的王老师小声说:“那个女的不是《英雄儿女》扮演王芳的吗?她来看什么戏?”另外一位女演员插嘴道:“不错,是她,刚才从我身边走,我看得非常清楚。”

青岛籍演员付老师说:“我同学在青岛话剧团,他向我透露,青岛团创作的话剧《哥仨和他的媳妇们》要拍电影,作为刚成立的山东电影制片厂首部电影,主创人员请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这次来青岛是定演员,听说咱们团在这演出,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演员。”

听到这里,我便转身换服装去了。选电影演员,这事与我八竿子打不着。

谁也没料到,刘尚娴导演仅仅在后台走了一圈,选中的竟是我。

第二天,团里通知我到电影《哥仨和他的媳妇们》剧组报到,扮演电影中的男二号于传江。惊喜来得太突然,像做梦。《哥仨和他的媳妇们》写的是农村计划生育的题材,倡导一个夫妻一个孩儿,生儿生女都一样。

对于农村生活我并不陌生,但开拍的第一天我就差点被送进医院。其实稍微有点表演技巧的人都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那一幕戏是我扮演的角色于传江爬到墙头上偷听哥嫂对话,被人发现后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在拍摄现场,摄影机位、灯光照明一切就绪后,只听得导演一声“开始”,我就从墙头滚了下来,一点没有控制,实实在在地摔在那里,摔得满脸煞白,嘴里只出气不进气,吓得剧组把镇医院的医生都找来了。好在有惊无险。

电影剧组在荣成石岛招待所安营扎寨,拍摄了6个月。当时住在石岛招待所的还有另外一个剧组,那是上海电影制片厂刘琼导演带领的《海上生明月》剧组,由关牧村担任主演。

上世纪80年代初,能在一部电影中露个脸都很不错了,更何况我是演男二号的。电影拍成后,山东电影制片厂领导带着尚未发行的新片来烟台答谢有关单位。新片在儿童影剧院举行首映式,影片改名为《媳妇们的心事》。影片放映后,烟台地区文化系统都传遍了,都知道了影片男二号是地区话剧团的演员。认识我的人都纷纷向我祝贺,我到地区文化系统开会,也有了好高的回头率。

我当时想,人人都说出名难,其实也不难嘛。

家里人最高兴的莫过于在天津工作的父亲。儿子在话剧团当演员多年,别说是演个有名有姓的角色,连个正面形象的战士都没演过,剧目表上从来没见过儿子的名字,这次可谓“一举成名”,演了电影,还是男二号。影片在全国上映时,父亲每天都看《天津日报》夹缝里的电影新片预告,终于盼来了《媳妇们的心事》在天津的上映日期。

父亲决定在天津最繁华的劝业场烤鸭店请一次客,并买了甲级电影票,请天津的亲戚朋友吃完烤鸭再观看老生儿子的“精彩表演”。

那时人们家里都没有电话,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冒着酷暑挨家挨户邀请。虽然累,可老人家心里高兴着呐。

观影前,推杯换盏,天津的亲戚朋友都夸父亲教子有方,一家出了两个电影明星(那个年代谁演了电影老百姓就叫他明星)。我大姐李玲修在电影《女飞行员》中扮演杨巧妹,影片刚在天津放映不久,加上我,算是一个家庭出了两个电影明星。父亲听了,心中的喜悦不言而喻。

在电影放映过程中,天津的亲戚朋友显然并没有被我的“精彩表演”所打动,有的闭目养神,有的昏昏欲睡,只有父亲一个人全程全神贯注盯着银幕。

电影结束,父亲走到门口,对把门的工作人员说:“师傅,您受累了。”

那位工作人员满脸不悦,操着一口天津话说:“他大伯你可真哏儿呀,这是么电影你们也来看!你们要是不来,我们就该歇着啦。”原来,这场电影成了父亲包的专场。

人贵有自知之明,尤其是青年人,做到这点很难。26岁的我演了这场电影,难免沾沾自喜,不自觉地就膨胀起来。

一切都恢复如常。团里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对我从此重视起来。我忍不住主动找到团导演说:“导演你还没给我提提电影表演中的不足呢。”言外之意,电影我都演了,以后你还叫我跑龙套吗?

这是一位曾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工作过的导演,艺术造诣很深。生活中他沉默寡言,从不轻易下结论评判一个人。他的话举足轻重。

导演好像没听懂我的话,对我说:“七修,我看了你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报告文学,文笔挺好,努力写下去会有成果的。”说完,转身走了。

导演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有些醒悟。

我逐渐放弃了艺术表演,喜欢上了读书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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