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缠斗:章高元的黯淡二十天(下)
短短五个小时,青岛沦陷了,沦陷得那么屈辱、那么荒唐、那么充满魔幻、那么超乎想象。
1897年11月14日下午2点半,得意忘形的侵略者们,云集在一块空旷的小广场上,举行升旗仪式。用德国学者阿泰尔特在《青岛城市与军事要塞建设研究》一书中的话来说,就是“14点30分,军事占领行动以在青岛升起德国国旗而宣告结束”。
德国军舰发出隆隆的礼炮声,打破了胶州湾往日的宁静与安详。棣德利洋洋自得,以胜利者的姿态发表了一通即席演讲,不外乎就是宣示要在东方的大地上建设德意志文化的制高点,将“优质”的德意志文化的种子播撒开来,争取开花结果,实现所谓的“模范殖民地”的迷梦。叽里咕噜的一番讲话,还是具有一定煽动作用的,那些刚刚踏上这片气候温度和自然环境与万里之外的家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神奇大地的德军官兵们,似乎从他的讲话中找到了一种梦幻的感觉,一种很不真实的乡愁,所以,对他的讲话报以颇为狂热的掌声,并情不自禁地高呼起“威廉皇帝万岁”的口号。在军乐队奏响的德国国歌声中,德国的三色国旗升起来了。
这一幕,后来物化成了青岛信号山上的那个臭名昭著的棣德利石碑。整整一年之后,就在棣德利等率先登上的那座信号山上,根据德皇的弟弟海因里希亲王的建议,竖起了一座高8.5米、宽22米的花岗岩石碑。石碑上,那枚硕大的象征德意志军国主义精神的黑鹰徽标,相当醒目,宛如一把凶悍的刺刀,刺在了青岛的肌体之上。镌刻在上面的中德文字,无异于在为其丑恶的侵略行径涂脂抹粉、评功摆好。德文为:“他为皇帝、为帝国赢得了这片土地,这块岩石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冯·棣德利石”。“1897年11月14日,海军少将冯·棣德利在这里占领了胶州地区”。中文为:“伏惟我大德水师提督棣君德利曾于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因在此处而据胶城之土地,凡我同僚实感钦佩。 ”这块石碑,后来在经历了第一次日本殖民统治之后销声匿迹了,不知所踪。但,却在青岛人的心头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创伤,成为一个屈辱时代挥之不去的符号和标签。
下午3点钟,棣德利率部趾高气扬地冲进了总兵衙门,抑制不住兴奋,急不可耐地以明码发出一封“报捷”电报:“7日的命令已执行。一切都平静。衙门中的这封电报,在修好线路后立即发出。容回到船上后再做详细报告。 ”
此时,章高元及其家眷、亲兵尚未撤出总兵衙门。位于杨家村的电报房,被德军占领。电线很快修复,但在德军眼皮子底下,只供德军使用。章高元给上司的电报,只能派亲兵骑马送到胶州城的电报房发出,这样一来,几经周折,章高元就成了孤岛中一个耳聋眼瞎的残废了,可以施展拳脚的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越来越狭小了。但,那一袭顶戴花翎,提示着他要有所作为,否则,败军之将的下场可想而知。
身陷敌后一筹莫展的总兵
也确确实实难为章高元了。参加过中法战争,也参加过甲午中日战争,历史记载中的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反而有些“骁勇”,号称“章迂子”。可是,胶州湾事件中,面对德军他却优柔寡断、毫无建树了。这固然与他能唯命是从却不能自主决断的个人性格有关,更与当时的职场环境和清朝定制脱不了干系。事变起于仓猝之中,他猝不及防之下,不敢擅断,唯有请示上级。结果呢?好不容易从胶州城发出去的电报,迟迟没有回音。一旦有了回音,他一看,顿时傻了眼儿。
山东巡抚李秉衡“主战”,命令章高元不准退,非力战不可,而且还说什么,必须顶住,兵力不足的话,可以调遣援军,将留守登州镇的夏辛酉和曹州镇的万本华部调过去支援,说什么:“现在胶澳只有四营,恐难持久,衡拟调登州夏辛酉所带各营,开拔赴胶,一面立电曹州镇万本华,在曹赶招五营,以足兵力。 ”弄了半天,夏辛酉有兵,万本华没兵,需要临时招募兵丁仓促上阵,这要是真打起来,这些援军顶用吗?完全就是不切实际的画饼充饥,而清朝就有这样冲动的、不计一切代价“主战”的官员。李秉衡在清朝官场上堪属异类,素来主张对外强硬,这次事变的导火线巨野教案发生时,他原本已被朝廷内定调往四川任职,结果,受到降二级留任的处分。在新任山东巡抚张汝梅尚未到任接班的空当儿,大有临时看摊的意味,可他仍丝毫不改一味强硬的脾气,非要章高元在青岛武力抵抗德军。
不料,李秉衡的“力战”主张曲高和寡,不仅没有得到朝廷其他高官的响应,就连光绪帝也没有出面力挺。此时此刻,关键人物出场了,他就是常驻天津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王文韶,他“主和”,坚决反对与德军开战,他的主张得到了其前任、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李鸿章及光绪帝本人的支持。
章高元尴尬了。 11月15日,他急切盼望的回电,姗姗来迟,终于到了。王文韶发来的:“急。青岛章镇台。队伍暂住青岛附近,扼要据守,目前只好如此。已电奏矣。韶。 ”李秉衡发来的:“急。青岛章军门鉴。电悉,复电叙明已电奏请旨,计已达览。德既挖沟架炮,构衅已成,非力战不可,贵军暂退四方村据守请战甚是。刻又电奏,候旨到,即行电达。衡。 ”两封电报,立场观点,迥然有别,大相异趣。那么,章高元该何去何从呢?
李秉衡是他的直接上司,虽然即将调离山东,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能攥住他命门的,哪敢得罪?可是,真要按照李秉衡的主意,贸然开打,自己那点儿本钱岂能经得起折腾?说不定,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有一步步往后退,等待时机,再行定夺了。他先是命令大部队后撤至四方村,后来德军不干,威逼再撤,只好又乖乖地撤到沧口、李村一带。与此同时,以弹药不足为借口,搪塞李秉衡。
16日,经过悉心润色,章高元给李秉衡发出一封电报,汇报自己的人马被逼无奈一路撤退的经过,然后,委婉地提出“力不能战”的理由。一条理由是,“我军上月仅领半月子药,除常操已用外,子药皆以告罄,恐一经开仗,战局毫无把握,且未奉明文,恐兵端自我而开,并获办理不善之咎。”其中,“未奉明文”,直击李秉衡的软肋,皇上还没下命令,区区一个正受处分、马上要调离的巡抚,说了不算呐。另一条理由则更巧妙,表面上阿谀吹捧,实际上话锋一转,软中带硬,表示为难,“大帅请战一议,于时局大有维系,闻之鼓舞钦佩,惟卑军四营,除出各防外不过三营有奇。并克鹿炮十四尊,因仓猝不及驾马,被伊截留,将来进战实无把握。 ”
就这么一封电报,把李秉衡给气得暴跳如雷,当天,便上奏朝廷,要求严惩章高元:“德既占地开衅,而我兵不能力拒,在章高元自应有得之罪。”翌日,又直接给章高元发去电令,措辞中省略了客套和礼貌,直接就是:“足下务须整顿严扎以待,倘再退步,有干职守!”后来,他又数度奏请朝廷,要求严惩章高元,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章高元并不很在乎这个马上就要过了气的顶头上司了,因为他从蛛丝马迹中嗅出了朝廷高官之间的不和,尤其是洞悉大清朝在刚刚吃过甲午战争的败仗之后不敢轻言战事的心理。
就在16日,王文韶发来那封具有决定意义的电报,让章高元吃了一颗定心丸。 “德图占海口,蓄谋已久。此时特借巨野一案而起,度其情势,万无遽行开仗之理。惟有镇静严扎,任其恐吓,不为之动,断不可先行开炮,致衅自我开。 ”与此同时,王文韶还暗中给总理衙门发去一封密电,请其转奏光绪帝,狠狠地告了李秉衡一状:“李秉衡素不喜欢谈洋务,深恐办理未能妥协,应否饬张汝梅速赴新任……请代奏。 ”
最有意思的是,此时长期负责与外国人打交道的李鸿章,不仅“主和”,而且将李秉衡告状之事,直接告诉了当事人章高元。17日,他发给章高元一封密电:“胶州章镇台鉴。汝不可轻离青岛地方,李抚已严劾,须查探德人举动密报。鸿。 ”
光绪帝的态度,也逐渐明朗起来,那就是“主和”,17日,他通过军机处传达了两道圣旨,代表了清朝中枢的立场。
一封给李秉衡,口气严厉,斩钉截铁:“奉旨。李秉衡电悉。敌情虽横,朝廷决不动兵。此时办法,总以杜后患为主,若轻言决战,立启兵端,必致震动海疆,贻误大局,试问将来如何收束耶?章高元、夏辛酉均著于附近胶澳屯扎,非奉谕旨不准妄动。新募之营,固属乌合,适足以起戒心,著毋庸招募。此事已饬总署及出使大臣向彼理论,俟有回信,再定进止。山东沿海各营著归王文韶节制,巡抚张汝梅已令速赴新任。所有拿犯讯供等事,仍著李秉衡上紧妥办,毋得推诿。钦此。 ”这道圣旨,显示出光绪帝对李秉衡不顾一切的请战已经很不耐烦了,口气严厉地发出“不准妄动”的指示,而且怕他节外生枝,来了个釜底抽薪,不准他再行招募扩张曹州镇总兵万本华的兵马,山东沿海的清军由王文韶统辖,李秉衡只负责了结巨野教案、缉拿肇事凶犯,实际上将其兵权褫夺得一干二净了。
另一封给王文韶,文字简略得多了,因为观点不谋而合,不需多费口舌,而且相对委婉温和:“奉旨。王文韶电悉。敌情虽横,总不可轻起兵端,东省往事,前车可鉴,著该督电饬章高元等于现扎处所稳慎防守,不准妄动。山东沿海各营,著暂归王文韶节制,李秉衡著专办拿匪讯供等事,以一事权。海靖尚未到京,俟过津时王文韶即邀与切实讲论。钦此。”除了同样强调“不准妄动”之外,还交代给他一个任务,等待正在赶来天津的路上的德国公使海靖,看看能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有意思的是,接到圣旨之后,李秉衡不服气,沉默了两天,19日竟然反戈一击,据理力争,给总理衙门发去一电,继续咬住章高元不放,“朝廷驭将,全凭赏罚。我军驻守之地,守将节节退避,任敌人据我营垒,封我炮火,如入无人之境,朝廷不加之罪,恐各处将领皆以不战为顾大局。设有战事,谁肯为朝廷出死力?”继续请战,“在朝廷本以不战杜后患,衡以为战之胜败虽不可知,而患只在一国,不战则各国皆思攘夺,患更不可胜言。”继续要求招募“骁勇善战”的“曹州义士”入伍,“查曹州府全府民风皆强悍敢战,多充军队,而曹镇万本华廉勇又能得士卒死力,虽仓猝召集,足备缓急,伏求宸断。”今天看来,这个李秉衡倒是一腔热血,拧得很,也倔强,但光绪帝真要是接受了他的“请战”主张,那么,清军与义和团携手1900年围攻东交民巷各国大使馆一败涂地那一幕恐怕就会提前预演了。
光绪帝当然不会收回成命,为他所左右了。 20日,就让军机处做了回复:“奉旨。李秉衡电悉。所陈各节,朝廷所稔知。其应争处在此,其难办处亦在此。洋人举动,全在势力,力不能胜,必受大亏,此战事所以当慎也。该省风气虽劲,然前数年用兵,亦节节退守,前车可鉴,著遵前旨,毋庸招募。夏辛酉各营,仍择要屯扎,以防深入。至将弁功罪,事定再议,不必渎陈。钦此。 ”一锤定音,李秉衡的“主战”,至此彻底破灭了。
终于盼来一道移防的军令
11月15日,德军进一步巩固了对青岛的占领。他们租用的“龙门号”商船运载一些军用物资抵达青岛,其中就有简易的木质板房、建筑材料、钢铁型材等等,在他们眼中,青岛适合居住的房屋实在少得可怜,就连最富丽堂皇的那座总兵衙门,其实都脏得无法居住,所以需要赶紧建造一些速成的宿舍与营房。卫生条件和居住条件之差,给初来乍到的德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一切安定下来以后,卫生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头等大事。
在军事上,德军主要目标就是将章高元所部彻底驱逐出境,而一道“镇静严扎”的谕令让章高元不能一步到位彻底退出防区,磨磨蹭蹭、讨价还价、步步为营、渐次撤退便成了驻防清军的真实状态。
16日,章高元担心其与上司往来的电报中“请战”等议被德国人察觉而遭到报复性扣押,正好棣德利派副官前来总兵衙门通报尚滞留其中的他,德军先头部队与他的炮队士兵发生摩擦,他借机提出“亲赴弹压”的要求,获得允准,遂带亲兵去了沧口清军临时驻扎地,与部下汇合。
德国公使海靖从上海抵达烟台,与德国驻芝罘领事棱茨彻夜密谈。17日,抵达天津。光绪帝满心指望的让北洋大臣王文韶与海靖交涉的计划,泡汤了。且看王文韶当天的电奏文稿:“德使于今日午刻抵津,未正钦奉漾电谕旨,立即循例函约申正往晤。旋据复称,连日在船,风浪过大,两夜未眠,困惫已极,不克恭候,明早急欲赴京,未能晋谒等语。行署距租界六里,辗转之间,时已昏暮。且彼既托词拒客,自未便径行前往,姑看明早果否成行,再行设法挽留与议。 ”18日,王文韶派翻译蔡绍基前往德国驻天津领事馆接洽,再次吃了闭门羹,领事艾思文说:“德使本欲一见,缘此次胶澳事,该使尚未接到国家训条,见面碍难措词,是以婉辞。 ”海靖乘火车当天回到北京。很快,中德两国围绕胶州湾事件的交涉,就在北京徐徐拉开了帷幕。
就在这时,德国驻芝罘领事棱茨获得情报,说章高元正在沧口一带构筑工事,并电请夏辛酉部增援,立即密电告知棣德利。棣德利大怒,命蔡耶上校对章高元采取行动。
19日,章高元及其部下47人被德军扣押,从沧口带回青岛。不知此番吉凶,临行前,章高元将官印等交给次子章维衡,让他火速前往胶州,投奔胶州知州罗志伸。至于军中事务,则交付长子章维均代理。同时,致电李秉衡和王文韶进行汇报:“德兵数百人整队来营”,将亲兵的武装解除,逼令立返青岛,面见棣德利,“况元受恩深重,尤当血诚图报,祸福不计,当即挺身带亲兵数人,随同前往,面与争辩。 ”早已嫌隙较深的李秉衡没有吭气,而王文韶却大加赞赏和抚慰:“以身许国,忠勇可嘉!现德使已回京,正在总署商论,此案必不致彼此失和,目前事仍以相机从权为要,顾全大局,与节节退缩不同,朝廷亦所曲谅也。 ”至于光绪帝,不痛不痒地让军机处传达圣旨:“著饬章高元据理辩论,不得再退。钦此。 ”章高元事事请示,奉旨而行,这为他撤出青岛之后没有受到重责埋下了伏笔。
当天晚上,章高元与棣德利再次见面,“申明邦交”,严正抗议“不应如此无理”,但棣德利置若罔闻,反而不许章高元再返沧口驻地,将其软禁在青岛的原清军炮队营中。
20日下午,数百名德军在棣德利亲自带领之下,携带数尊轮式小钢炮,乘坐兵船,在塔埠头登陆,闯进胶州城,张贴告示,威逼罗志伸交出地契文书,公然索要关税征收权。炫耀武力之后,21日,返回青岛。 23日,给罗志伸发去电报,索要20辆大车,去青岛运送缴获的清军枪支、辎重等。后来,这些大车行至赵村,被章高元的部下截住,只好原路返回。
27日,德军500余人,再次前出至沧口、李村一带清军阵地,“仅遣探马数骑,往来驰骋。两军相持至未刻,彼见我军严整,无隙可乘,徐徐向北而去。 ”其中部分德军,去了即墨,尽行骚扰恐吓之能事。
29日,软禁中的章高元,激怒了德军。德军哨兵在检查送给章高元的饭食中发现了4封密信,其中有其部下侦察德军行动和布防的情报。棣德利命令将章高元从清军炮队营中押至“威廉王子号”军舰上,这就上演了章高元拔出佩刀意图自刎、而德军官兵怕惹出乱子态度变软的一幕。棣德利允许其用电台给自己的上司发出电报,告以情势紧急:“德兵凶横蔑礼,凡遇我军各色人等,虽不截拿,其枪械车马均被搜获以去。现探沧口、女姑、流亭等处,四面棋布,我军围困其中,又有重兵扼住运道,目下粮饷子药均无进路。 ”
情势急转直下,容不得再空谈什么“镇静严扎”“不为所动”之类的虚词了。 11月30日,光绪帝终于下令:“张汝梅现已接印任事,章高元一军著调扎烟台,归该抚调遣。钦此。 ”
12月1日,德军挑衅,突然向清军开炮,清军猝不及防,左营哨长赵先善等官兵及平民6人当即倒在了血泊之中,这是胶州湾事件中较为罕见的血腥屠戮。
12月3日晚上6点,章高元被释放,走下了德国军舰。9点半,从青岛起身撤离,夜宿沧口。4日下午4点钟,行至贾村,与部下汇合。5日,章高元所部行军至莱阳地界的江山镇,随后前往烟台待命。
1898年2月,章高元被免去登州镇总兵一职。1900年出任天津镇总兵,不久之后,转任重庆镇总兵。后因病请辞,蛰居金陵(今南京)。 1913年在上海病逝,享年70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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