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繁华成海市
提起老舍先生，人们总会想到《骆驼祥子》和他所钟爱的青岛。在青岛生活的三年，是老舍的创作高峰期，《骆驼祥子》就是在青岛写出来的。彼时全面抗战尚未爆发，老舍在青岛教书、写作、会友，充盈着传统文人气息。
除了小说《骆驼祥子》和散文《五月的青岛》，老舍最被青岛文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传唱并不广泛的《诗三律》。这是一组送别诗、感怀诗，是老舍旧体诗的佳作。
1935年7月14日，由老舍与洪深、王统照、臧克家等十二位作家联合发起的青岛《民报》副刊《避暑录话》正式创刊。虽依托《民报》，实则独立编排、装订、发售，两个月时间共出10期，发表66篇文章。老舍的《诗三律》与终刊词《“完了”》共同刊发在最后一期。
老舍在文章中写道：“今夏居青岛，得会友论文，亦胜海浴。秋来，送别诸贤，怅然者久之！ ”这是老舍在青岛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先后住在莱芜一路、金口二路、黄县路6号（今12号），三处住房离海都不远。作为《避暑录话》主要发起人，老舍付出了大量心血。好友们即将各奔东西，他心中不免感伤，这才有了《诗三律》。诗中写景抒情围绕青岛的生活与风景，更将意境与情感相融合：
其一：远近渔帆无限情，与君携手踏沙行。于今君去余秋暑，昨夜香残梦故城。漠漠云波移往事，斑斑蛤壳照新晴。何年再举兰陵酒，共听潮声兼话声。
其二：晚风吹雾湿胶州，群岛微茫狐客愁！一夏繁华成海市，几重消息隔渔舟。不关宠辱诗心苦，每忆清高文骨遒。灯影摇摇潮上急，归来无计遣三秋！
其三：故人南北东西去，独领江山一片哀！从此桃源萦客梦，共谁桑海赏天才？二更明月潮先后，万事浮云雁往回。莫把卖文钱浪掷，青州瓜熟待君来。
第一首中的渔帆、踏沙、蛤壳、潮声是对青岛生活的凝练，兰陵酒是山东名酒，李白曾写诗赞美。 “远近渔帆无限情”直抒胸臆，表达出与朋友们和谐相处的快乐，以及就此别过后对他日重聚的期盼，尤其尾联颇有古风，不失为佳句。
第二首是《诗三律》的上品，写景抒情的典范。以“晚风吹雾湿胶州”起句，描写青岛的海雾、岛屿、游客、渔船等夏景，这里的“胶州”是青岛的代称。笔锋一转又回到对文学创作的感悟，感怀友人们离去后，在即将来临的秋季将会多么寂寥。 “晚风吹雾湿胶州”的妙处在于将写景与抒情融为一体，又升华到文人风骨之雄健。这首诗描绘出一个真实的青岛，青岛之美跃然纸上。
第三首主要写思念，寄情于海潮与鸿雁，以盛唐文风表达对即将散去友人的情感。 “二更明月”对“万事浮云”，“潮先后”对“雁往回”，不仅显示出深厚的旧体诗功底，也体现出他在青岛时期的旧体诗创作风格倾向于师盛唐，展现出老舍当时的心境。正因如此，他才辞去山东大学的教职，专心从事写作，《骆驼祥子》便是在这一时期完成。此后，教书先生老舍变成了作家老舍。
长久以来，人们评价老舍，通常提及其小说和话剧创作成就，忽略了其旧体诗。老舍夫人胡絜青评价老舍对旧体诗“有相当的底子”，少年时便对古典文学兴趣浓厚，为了做赋还记了不少典故。吴组缃也说过：“老舍很讲究词句的调遣和语言的技巧。他喜欢做旧体诗，做的很多，兴来落笔，讲究工稳，讲究意境。 ”老舍坦言自己的散文学是桐城派，而诗则是学陆游和吴梅村，所以其旧体诗总体偏向于现实主义风格，且长于用典。
老舍旧体诗大致有四种风格，从1917年的 《过居庸关》起，一直贯穿至1966年的《赠王莹》，反映出他在时代洪流中的角色转变和不同心境，确立了他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
一是师盛唐的浪漫主义风格。代表作品有 《诗三律》《乡思》《为胡絜青<桃花游鱼图>题句》《赠钱钟书》等，体现的是文人风骨、离愁别思。这些诗的意境优美感人，既有充实的内容，也有想象的翅膀，从不以辞藻堆砌。
二是幽默风格。1934年出版的《老舍幽默诗文集》，收录其不少幽默古体诗。比如《勉“舍”弟“舍”妹》中的“自古男儿大豆腐，于今妇女小人流”。后期作品《题全家福》也有“爸笑妈随女扯书”之句。老舍对幽默亦有独到的见解：“幽默文字不是老老实实的文字，它运用智慧、聪明，与种种招笑的技巧，使人读了发笑，惊异，或啼笑皆非，受到教育。 ”
三是现实主义风格。从老舍奔赴文艺抗日战线开始，尊宋一直是其旧体诗的主流，比如《流亡》《潼关炮声》《北行小诗》等。《北行小诗》中“莫任山河碎，男儿当请缨”，便是此中代表，体现的是家国情怀、矢志报国的思想。
四是老舍自称的“歌德派”风格。主要是歌颂式的旧体诗作品，比如《昔年》《今日》《致郭老》等，是其旧体诗风格意蕴的巨大转变，并且在其他体裁的作品创作也有体现，一直持续到1966年。
纵观老舍一生所写旧体诗，题材极为广泛，既有赠答诗也有纪游诗；既有抒情诗也有叙事诗；既有凭吊怀古之作也有抒写现实之作。然而最让青岛人喜爱的老舍诗句，恐怕非“一夏繁华成海市，几重消息隔渔舟”莫属。老舍之于青岛，是青岛最美的五月；老舍的旧体诗之于青岛，是青岛永恒的渔船与沙滩。
（作者简介：陈珂，媒体人，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著作《新媒体传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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