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文学的创始人是一群深患“阅读饥渴症”的生意人
终校样读完,我终于有了一种感觉:一张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地形图,在眼前清晰地呈现出来了。
本书中的26个访谈录按网站建立先后排序。这26个网站犹如26座营盘,此消彼长而步步推进,终于推出一条通天大道。它们也如26张拼图,拼出网络文学的内部构造图,虽然还有缺漏,但大局已成,整体逻辑已然打通。我得承认,很多访谈的要领,在当初访谈时未能领会,甚至成稿时也未能吃透,要多看几遍才能了然。这份感受是我首先想分享给读者的。
研究网络文学离不开文学网站,而网站是人办的。所以,从创始人入手或许是一条捷径。
他们是一些什么人?为什么当年会辞掉工作,有的还抵押上房子,去办什么不靠谱的文学网站?网文江湖二十年,成败沉浮,大浪淘沙,如今能以“重要网站创始人”立身的人物,身上有什么特质?他们的性格如何影响了网站的基因?如何影响了中国网络文学的样貌和走向?
在四年多的采访中,这些问题一直是我特别关心的。如今给出答案,我想说:这是一群酷爱读小说的人,也是一群能把梦想变现的人,情怀和精明缺一不可。简单地说,这是一群深患“阅读饥渴症”的生意人。
几乎采访每一个人,我们都会问他/她青少年时期的读书经历。答案非常相似:他们的阅读起点大都在租书摊,是各种通俗读物(也包括《三国演义》《红楼梦》《基督山伯爵》等在读者间流传广泛的名著)喂养长大的。他们是一些“吃书”的人,食量极大,食速惊人,而且口味单一。
Weid(段伟,龙的天空创始人)在他的《网上阅读10年事》里,曾经详细描述过自己“可怕的阅读习惯”,“《黄易作品集》《卫斯理系列》《原振侠系列》《田中芳树作品集》这是不多的可以让我看3天左右的作品目录”。他进一步指出,中国读者的胃口是被“盗版盛宴”撑大的,“倪匡20多年的积累,黄易出道以来的作品,连同席绢的10余部小说,集中的出现在了书摊、租书店中,散发着自温瑞安以来许久未曾闻到的墨香”。
类似于Weid的描述,在访谈录中随处可见。这个人群有多大,当时无法统计。我们只知道,在网络文学发展二十年之后,用户已经超过4亿。这个超级庞大的阅读群体,也是网络文学一路召唤聚集来的。如果没有互联网,他们只能忍着,胃口在饥饿中萎缩;有了互联网,一切都不一样了。
“爱好者心态”是这个创始人群体中普遍存在的“初心”。他们大都因为租书摊已经没书可看而上网,网上的书也没得可看而成为作者,后来干脆自己建了网站。罗立(起点中文网创始人)说:“我们不叫创业,都是希望满足自己的爱好。” iceheart(晋江文学城创始人)说自己:“因为不专业,才走到今天。”吴文辉(起点中文网创始人)在被问到作为阅文集团的老总,是否还有时间看小说时说:“路上,无聊的会议上……总能挤出时间来的。”
不过,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爱好者,而是文学消费者。文学对于他们而言不是理想,不是志趣,只是娱乐消遣,但却是刚需。他们和“文青”也是两路人,不边缘不叛逆不神经质,在“文普二”(文艺青年—普通青年—2B青年)的谱系中,更属于普通青年。准确地说,他们喜好的只是文学中特定的一类,即类型小说。甚至,我认为他们与小说也未必是“天生一对”,只是由于在成长的阶段,文艺产品中只有类型小说,于是被绑定了终身。吴文辉说,阅文系统的核心其实是 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即用户创造内容的正反馈模式。而创造出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可以跟随用户的喜欢而改变,未必是长篇小说。
将网络文学的创始人称为文学消费者并非贬义,事实上,该反思的恰恰是,在我们的主流文学谱系内,文学消费者的地位是否被过分贬抑?这涉及“五四”新文学建立以来的精英导向问题,以及新中国建立以来的文学生产机制问题,这里无法详细讨论。简单地说,结果就是,在网络文学兴起之前,当代中国的读者从未获得过消费者的权利。文学要么是载道的,要么是追求独立审美价值的,总之,是以作者为中心的;读者要么是需要被启蒙的,要么是需要被提升的,最起码也是要被寓教于乐的。总之,是要以学习的心态踮着脚去读的。
其实,除了专业人士,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会正襟危坐地看小说呢?大多数人都是为了打发时间看的,为了过瘾看的。所以,轻松愉快是第一要义。通过看一些荡气回肠、异想天开的故事,让自己平凡无趣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这本身就是一种生命质量的提升。特别对于那些“阅读饥渴症”患者来说,“小说,好看的小说,看得起的好看的小说”(Weid)是一种切切实实的“精神食粮”。
今天回头看来,在2000年第一轮互联网金融泡沫破灭之后,中国网络文学之所以能活下来,并且快速发展起来,最关键的一步就是2003年起点中文网建立了VIP付费阅读机制。而这个机制之所以能成功建立,背后最关键的因素是,起点团队一开始就直接明确地将读者置于消费者的位置,以消费者为中心建立经营模式。
如果不回到当时的环境,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在这套机制中,VIP的概念如此重要,它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专门契合网络更文而创建的千字2分的“微支付”制度。这是因为,在当时,最难解决的是用户的付费意愿问题。在此之前,互联网是免费的,盗版又如此地习以为常。事实上,迄今为止,盗版也是限制网络文学发展的附骨之疽,付费用户最乐观的估计也仅占总用户的十分之一,有人甚至认为仅是百分之一。如果读者很容易找到盗文,为什么要付费?特别是当时没有任何线上付费方式,需要到邮局汇钱。除了赞助心态外,唯一的商业驱动力就是,你买的不是小说,而是一种VIP服务。
宝剑锋(起点中文网创始人)说,VIP的概念来自他在银行得到的“尊享”体验,包括后来的白金作家制度也是受银行系统白金卡客户的启发。自19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社会开始向消费社会转型,但文学领域始终没有。网络文学首次把消费经营的理念带入文学生产领域,由此获得成功。
消费经济的基因与互联网的基因相结合,就产生了中国网络文学独特的商业模式和文学模式,即基于UGC的粉丝经济模式和“以爽为本”的“爽文”模式。这两个模式天生长着“反骨”。前者突破了印刷文明体系下文化工业自上而下的生产方主导模式,读者不再是被动的受众,而是积极参与的粉丝,很多人既“吃粮”也“产粮”,是标准的“产消者”(Prosumer,由 Producer和Consumer两个单词缩合而成)。后者颠倒了“文以载道”精英文学观中目的与手段的关系,强调“爽”本身是目的,而不是载道的手段。“爽文”固然可以搭载很多“道”(比如思想意义、现实关怀、文化知识等),但它们都不是必须承担的义务。相反,“爽”才是“爽文”必须向消费者兑现的第一承诺。当然,“爽文学观”无意对抗“精英文学观”,更不是想取而代之,而只是在原有的文学王国中圈出一块地来,“自己和自己玩”。
经过十年的野蛮生长和十年的快速增长,中国网络文学终于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创造出全球媒介革命中的文学奇观。2014年年底,随着Wuxiaworld等海外翻译网站的建立,中国网络文学开启了海外传播的历程。这让我们看到,中国网络文学从来都是世界网络文艺的一环,它当年的诞生,深受世界流行文艺的滋养,如今,终于可以反哺世界了。这是全体从业者的光荣。
2020年4月27日,“起点五帝”(即起点中文网创始团队成员:吴文辉、商学松、林庭锋、侯庆辰、罗立)从阅文集团集体离职。这是这个有“网络文学教父”之称的团队第二次集体离职(第一次是2013年从盛大文学离职),这一次是“荣休”,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据称,起点团队离职的原因是,面对“免费模式”的冲击,“教父们”的应对方式与资方(腾讯)有分歧。这确实是触及命门的事了。由于网站创始者和大多数经营者的“爱好者出身”,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在很长时间内保持着“爱好者网站”的生态,至少是心态。但随着产业规模的壮大,“圈地自萌”的状态总是会被打破,网文内部的逻辑终究拧不过资本逻辑的大腿。在未来的网络文学场内,网络文学自主力量与资本力量、政治力量必然发生更深刻的博弈。不过,那都将是后来者的事啦。
4月27日的网文圈弥漫着送别的气息。很多网文从业者、作者、读者都发微信、微博向“起点五帝”致敬、致谢,曾经的江湖恩怨,都暂时压在一行热泪中。“起点五帝”也都发了朋友圈,吴文辉写道:“记得小时候看武侠小说,几乎每一个大侠最爱的结局都是退隐山林。我虽不是大侠,也不爱山林,却也有个海边读书的梦想,今日便是这个梦想之始了……”
在访谈的过程中,我常常感慨,这些创始人真是一群令人羡慕的人。如果没有互联网,他们或许只是一些有点“不务正业”的普通人吧?但他们确实抓住了千年一遇的机会,把自己的“阅读饥渴症”变为一种解放生产力的文学生产机制,创造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规模的文学繁荣。他们自己也获得了“屌丝逆袭”一般的人生成功。
羡慕之余也还是想说声谢谢。谢谢他们像养孩子一样带大了这些文学网站,让数以亿计的普通人实现了阅读梦和写作梦。本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为《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一书所写的前言,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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