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景
□韩钟亮
小城西陲有座葫芦山,山顶有个葫芦村,村民祖祖辈辈都是文盲。
文盲倒也没啥,耽不了犁耧耕耙,碍不着穿衣吃饭,庄户人日子不是一直过下来的吗?然而也有挠头的时候。就是每到年根,家家户户都须写春联,可老老少少都拿不动笔杆。关键时刻村长就只好亲自下山,到镇上请先生上来帮忙。可山路陡,行不得车马,须将先生驮在背上,一步步背上山来,这就叫“背先生”,若干年传承下来竟成了一种风俗。然而这风俗在解放后的上世纪50年代,随着一位新村长的出现给彻底终结了。
新村长是刚退伍的残疾军人,他一只眼球丢在了淮海战场。这位独眼村长发誓要摘掉“文盲村”帽子,于是三番五次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要求在葫芦村建立小学。上级倒很支持,三间石砌教室也很快垒起来了,可是有“庙”没“和尚”,全县所有的教师都不肯上山,因为上山即意味着受罪。没办法,独眼村长只好自己兼任教师(当然也是校长)。他隔三差五下一次山,到镇小学当一会儿学生,学几页课本,然后再回到村里,教给他的“葫芦娃”们。也别说,这种没办法的办法倒还不错,至少过春节贴对联由他包揽,不必再“背先生”了。不过此也非长久之计,因为村长和教师的工作时有冲突,再说他眼窝附近受过伤,致使脑筋不好,跟不上小学课程的节奏;何况年纪越来越大,上山下山腿脚很不利索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终于有一天,独眼村长打听到县城一位教师在“运动”中挨斗,被打折一条腿,将被“遣返原籍”;可他不敢回家,因为“出身”不好,回家要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独眼村长瞅这火候找上门来,经一番热谈,使这瘸腿人成为葫芦山上有史以来的第一名教师。
教师上山那日,独眼村长带领五六个壮汉进城迎接。有的挑被褥,有的抬书籍,村长则让教师骑驴,而由他亲执缰绳。到得山下时,教师下了驴,正望着山路犯愁,却听村长喊:“来来来,快上我的脊背。”教师大为惶惑,连说“不敢不敢……”但说话间他已被村长无比坚决地背起来了。
村长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背先生’。也算是葫芦村向文盲村告别的一项仪式吧!”
但教师仍不肯上他的脊背。因为村长毕竟也一把年纪了,要背也是小伙子的事呀。然而村长说:“那不行!他们没这资格。当年周文王求贤,不是亲自给姜子牙拉车的吗?‘文王拉车八百步,周朝天下八百年’。老师您是有学问的人,这故事不会没听说吧?”
老师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当然知道,葫芦山的背面有条太公溪,据说姜太公就曾在此垂钓,并哼唱着“钓呀钓,钓呀钓,小鱼不到大鱼到”的俚曲。这么想着,一种神圣感便热酒似地在他心里沸腾起来。此时山风吹动石笋发出琴瑟般的音韵,雉鸡掠过树梢似在作“商羊之舞”。好像有个神人在云间喊:人们呀,记住这不凡的日子吧……
从此之后,小学的钟声和朗朗书声便成为山上最怡人的音乐,甚至胜过了山泉的潺湲。在这音乐的熏陶之中,村长那只独眼一天到晚熠熠生辉,教师的瘸腿则因草药的调治而伸直起来。于是日出日落,寒去暑来,神奇的葫芦村啥样故事不会发生呢?就这么一眨巴眼的工夫,山变了,水变了,人也变了,真是白云苍狗,莫名其妙。
说话间已是21世纪的某个春季。有一天,一群相貌不凡的人相聚于葫芦山下,其中有官员,有老板,有教授,有画家,俱都事业辉煌,且全是葫芦山上“长”出的“葫芦娃”。今天他们从天南地北重返故园,要举行一个庄严仪式,就是把独眼村长(校长)的一尊花岗岩雕像安放到葫芦山上。雕像的设计者是这群人中的一位画家,创意却出自曾经瘸过腿的那位教师。那位教师早已退休回到城里,现卧病在床,而山顶的小学和他的创建者也早已“作古”;但小学旧址和独眼人的灵魂还在,它们是不会因时代的变迁而退出历史舞台的。
雕像高一米七八,等同于独眼村长(校长)的身量。这么重的物件按说应该用汽车运输的,但人们却别出心裁,一定要肩扛人抬,体验一把当年“背先生”的滋味。于是八人一组,轮番上阵,将它一步步一寸寸地送上山顶。在艰难行进的过程中,他们默默回忆着,在葫芦村小学的那些日子,独眼恩师怎样地呵护和教诲他们,再将他们送出大山,让他们一个个变成了有本事的“葫芦娃”。
后来这雕像就矗立于葫芦山顶峰,其背景是蓝天白云,和漫山遍野的翠绿。
他的一只眼是凹陷的。落在战场上那只眼球变作了珍珠,闪闪发光,能使人联想到喷火的枪口。另一只眼则俯瞰着新建的度假村、太公湖、葫芦书院,以及盘山公路上的各种汽车……然而神情微妙,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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