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下的生命崇敬
尼娃
在活生生的世间，在一株草、一块石、一间茅舍、一个老农正在耕作的田间，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停下来，慢慢欣赏。这应是所有想在寻常间探求一份表象背后的意义真理者应该有的一种姿势。
比如，你在陕北一家人的窗子上看到几页色彩秾艳的剪纸画，一种欢悦的大红，一种美妙的构想，一种神秘的勾连，一种生机的力量。在你惊艳于它的表象的时候，脑子里会跳出来几个惊诧的念头：它有怎么样的源起？它指向了什么？要表达些什么？
带着这样一堆意义的好奇，将自己的智慧、灵魂、真诚带着，进入，且行且思，方可获取一些表象背后隐匿着的真旨。
最原初的陕北剪纸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内涵，就是先民们对于自我生命的一种原始显现。在他们看来，生命的全部意义不过就是人的命根，崇敬命根自然应该最重要。他们崇敬命根首先以男性为上，男性是兴旺、是力量、是主导，男性是主宰生命生息繁衍的第一要人，以男性的命根作为了生命的崇敬就是保证了生命的源远流长。陕北剪纸先剪出来龙、鱼，龙、鱼是有具象意义的物象，把这样的具象之物象廓出来，置于一个显耀处，令人人看清，触目，并顶礼膜拜。比如用大红纸剪出的一条龙，这龙就指向了男性命根，因为龙身体粗壮，内涵无穷，能显现男性的雄健、男性的力量、男性的伟岸。这样蓬勃的生命具象，是可以保证生命不断创造并繁衍生息的。龙又可以穿云入海，上天下地，水陆并行，预示了男性的优游广大，脚力无限，播撒生命可以到达无限的疆域。还有鱼，鱼一样兼有龙的外形特征，简直就是一个男性个体的命根，鱼游于水，戏于水藻，悠游自如，亦在寓意一种无比的张力。陕北剪纸以龙和鱼作为主题，都不会孤立地剪一条龙或一条鱼，龙和鱼的周围会衬托以水纹、云纹、花草、虫鸟等，喻龙鱼容于自然之境、生物之境。在这些境遇中生发出来的生命，是最具生机的。
陕北剪纸也凸显北方游牧民族的一些文化特征，如“鞑女子”剪纸，也就是“抓髻娃娃”，具有非常鲜明的生殖蕴含。鞑女子身着鞑子的衣装，脚蹬鞑子家的翘角皮靴；阔面圆脸，粗长的胳膊，圆胖的上身；自腰部以下，大腿间，剪出一种异常的肥硕、敦实、厚重，盈满力量。鞑子女子的姿态也十分夸张，呈四肢大幅摊开形态；两臂平行外展，双手各举一只飞鸽；两腿屈曲，也呈平形状，裆部宽大袒露；臀部坐着绽开的莲花，莲花或单层或双层。很明显，这样的造型形态就是要展露女性的健壮、丰腴、发育良好的躯体，以示其浑身上下蕴含着的旺盛生殖能力，能多产多子。
在对男女的命根崇敬的同时，陕北剪纸接着表达对男女情欲的崇敬。表现情欲崇敬的剪纸题材很广泛。以动物喻指的，如“二龙戏珠”。二龙分了雌雄，对称和谐于一幅剪纸，面面相觑，口眼相对，情深意绵，蠢蠢欲动。雌雄二龙龙尾紧密相接，正在痴缠交媾。二龙头面中间为珠，珠者，卵也，云雨之欢之后，龙身内部必将产生一些生理上的变化，珠子滚动暗喻着一种闪耀的未来。
二龙戏珠属最常见的一种，动物剪纸还如《鹭鸶戏莲花》，剪纸以一只硕大的鹭鸶和一捧莲花结构，鹭鸶高大，翘首而立，将长长的喙伸入莲花的花瓣间。鹭鸶的喙显然是暗指了男性命根，莲花暗指了女性的阴部，这样的情欲表达不言自明。还如“鱼戏莲”，还如“蛇盘兔”，显示一样的意蕴，更加鲜明了。
以人物剪纸赤裸裸表达的，如《洞房夜》《夫妻逗趣》《小姑听门》《回门》《回娘家》《人人都说咱们两个好》等等。其中最有意味的如小姑听门，是将陕北婚俗文化的一项以剪纸呈现。小姑听门在陕北的婚俗文化中含两重意义：一说是男女洞房花烛初夜，一定要有人闹洞房，有人听门，小夫妻会不懂，会闹一些笑话，有趣，令即将出嫁的小姑也学着点；一说是假如小姑不听门，不去搁搅，男女会在短时间里完成了交欢，缩短了逗趣的过程，这样的交欢可能或缺了意味，交欢也可能在一种暗哑里草草进行，如果女人恰巧受了孕，会生出哑巴娃娃来。小姑听门最想实现的是一种有特殊指向的性崇尚和性教育，要男女双方，尤其是女人，一旦成婚，就抹下少女的羞怯，尽情欢爱，这样利于繁衍生产。
完成了命根和情欲的表达和崇敬，最后一定要落于生产子嗣的表达和崇敬。在陕北剪纸中，最常见表现生殖的就是《老鼠拉葡萄》剪纸，在这样一幅内容较为丰富的剪纸中，剪纸者要剪出一种动感，要表达出一些情节过程。四角剪出四只灵动的老鼠，每一只老鼠各有一个动感的姿态，它们围绕着一架子葡萄藤，对着藤上挂着的一串串晶莹透亮的红葡萄，或伸爪够，或张口咬，或瞪眼瞅，或驮着一串开始跑，呈现一幅急急惶惶偷运葡萄的活泼景象。“老鼠拉葡萄，子孙一嘟噜。”就是要张扬出一种繁荣兴盛。
表达情欲的鱼戏莲剪纸，在剪刀下进一步幻化，亦呈生产景象。多条鱼跃上莲花，莲蓬饱胀，莲子迸溅，呈现一派丰盈，象征着连生贵子，子孙满堂，生命将生生不息，绵绵不绝。剪纸者还将鞑女子剪纸的下部也幻化，将鞑女子的臀部连坐于硕大的莲花内，两侧添上两条肥美的鱼，满画面表现生命的深厚蕴藏，情欲的风雨涌动，生产的生机活力。
随着时代变迁，陕北剪纸逐渐繁复宏阔起来，剪纸的主题和元素开始融合、丰富、宏大，形成了一种工匠式的精致和复杂。如表现农耕生产，有春耕图、夏锄图、牧牛图、牧羊图、秋收图、冬藏图等；表现农家生活的做针线、打酸枣、鸡鸣图、狗咬图、赶牲灵等。还有少量的山水图、风景图等。古老的主题幻化出种种不同的样式，各种不同的样式又蕴含各种不同的文化意义，剪纸的功效走向了一种装饰化、观赏化，作为生殖符号的象征意义逐渐隐晦，逐渐淡化了。
但作为最古老的积极的生命崇敬符号，不管是对命根、对情欲、对繁衍的崇敬的陕北剪纸，从一开始，这样的崇敬就是要实现炫示、张扬、教化，要男女皆知，人人都熏染这样一种或鲜明或神秘的生命原初意蕴，人人心领神会最广泛的对于生命的根本崇敬。所以，陕北的剪纸画一定要贴在墙上、门外、窗子上，贴在小夫妻的洞房门窗上，贴在任何一家寻常百姓的院落内外，奉若神灵一般，实现人人对于生命由来、生命欢悦、生长延续的一种理解和崇敬。
陕北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历史长期处于极其恶劣的悲苦境遇，生命长久地陷于一种恐惧与颤栗之中，无助的先民们，尤其产生了一种对自我生命的高度防卫，当这种防卫难以实现时，转向了对生命的幽微祝祷，进而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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