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的核桃树
□曹鹏伟
前几天回老家收麦,又去看了看老家从前院子里的核桃树。
今年天气好,核桃树稳妥地站在老院子里,枝叶茂盛,迎风簌簌,像是见故人来,要打招呼。
去年春季下了霜,核桃树一经霜冻,不结核桃,就当是休息,免了一顿竹竿的敲打。
每到八月,本地人说,核桃下来了。不妨把这五个字玩味一下,核桃长在树上,现在被敲打了下来,装进了筐子,摆在了路边,卖核桃的人脚下是一堆绿核桃,他们用刀子边撬边削,核桃去了绿衣服,白花花地躺着了。核桃下来了,离开了象征母体的树梢,它被刀子削一顿,还没完事,后面还要遭遇锤子和核桃夹子,咔嚓一声,肚肠被倒了出来。核桃一定感到很恐惧,但恐惧也没用,核桃的价值就在于那么咔嚓一声。关汉卿说自己是铜豌豆,豌豆是实的,核桃是虚的,绿皮和硬壳包裹着一块玻璃心,不晓得风骨和骄横。
一季核桃的成长和酝酿是不容易的,正如一料子庄稼的成长。一颗麦子,收到了仓里,安静地躺着了,你不知道它在田野的量变与质变,如何吸收天上地下的灵气,它拒绝或者迎合南来的风、北来的雨,它或许差点被一只虫子或者鸟雀叼走,但却逃了生,因为和它相邻的麦子倒霉了,凑巧被飞禽叼走了,被虫子扛跑了,空剩一袭被剥掉的麦衣长在秸秆上,麦子们多么提心吊胆,这些你都不知道。
农历三月,核桃树挂满了絮子,絮子掉了,核桃娃娃像一只只蓓蕾,露出了尖尖小角,慢慢长大。农历八月核桃熟了,主人家要找长长的竹竿,朝核桃树间捅,外围的敲下来,距离树干近的地方不好搞,主人家日前攮后地骂,边骂边打,直到低处的全部拿下,然后攀附上树,左边敲打,右边敲打,跟篦子梳过一样,一个都不剩,全部收到柳枝筐子里去。
众生是有灵的,据说一个人糟践一棵植物,植物的什么电波就会起伏,跟人的大脑发出的情绪信号一样,是恐惧的,抵制的。那么核桃树很可怜,如果你是一只狗,你打我,我跑远点,如果我是一棵菜,你揪下来切成段,吃了了事。可惜它只能是一棵核桃树,是核桃树只能生核桃,是无法选择的,你总不能挂一树的苹果和梨子,那不成怪物了吗?总之,年年秋季被捅一遍,打得遍体鳞伤,枝叶满地,这是核桃树的命运,核桃被打碎吃掉,这是核桃的命运。
我的老家在镇上一条工业路的十字路口边上,早些年拆迁掉之后,这片地政府依旧允给我家,但年久未修什么东西,荒芜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场地被垫高之后埋了一半的大门,还有一棵大核桃树,远远看去,像是空地上矗立着一顶硕大的菜花。
核桃树比我年龄小。我是个记忆力很差的人,儿时的事情没记得几件,但这件我恰好记得。有一年我爸从外地回来,带回了两棵核桃树,核桃树不带枝叶,像是两杆直直的擀面杖,我爸给我家院子里栽了一棵,另一棵栽进了我奶家的院子里。恰好我的外婆当时也在,她用剪刀自上而下划开核桃树的树皮,划了好几绺才罢手,说核桃树皮硬,划开了长得快。
这棵树见证了我家的很多事情,比如父母常年不合,比如全县成绩第一的我姐怎么揍成绩平平的我,可能它也记得有一年,两个蟊贼翻墙而入,只为偷走院子里一棵苹果树顶的七八枚大红秦冠。
和这棵核桃树相比,我应该惭愧,因为年龄上我是哥,他是弟,但它长得快,到我初中的时候,它的绿荫已经遮住了好大一块地面,而我却依旧黑瘦,而且矮。但我也不沮丧,栽在我奶家院子里的那棵核桃树长得更大,那个时候已经像是我家这棵的爷爷辈了,一年的产出差异极为明显,弟兄两个幸好隔了一条马路和两道墙,不然对望一眼,我家的这棵树就要寒碜了。
核桃树的树根和枝干是四下里长的。树根长在地面下,人能说明白地面上的事,不能说明白地面下的事,所以把死去的祖宗都埋地里,交给另一个世界打点和敷衍。但树的树冠是非得自我膨胀一番的,它的一条枝干像手臂一样伸向了屋檐,活的木头向死的木头叫板了。屋檐上面顶着按照蛇蜕皮方式铺就的小青瓦,屋檐下面是椽头和电线,核桃树找错了挑衅的对手,屋檐的背后是一家之主的我爸,一个男人天然是院中植物的正统主人,这个深得师父称赞的木匠果断搭起了梯子,拿了一把锯子,把朝向屋檐斜出的核桃树枝干几下子就锯了下来。
核桃树骤然简洁了很多,四分之一的树冠被砍了。我爸扇出一个耳光又递过去一颗枣,他用清漆认真地把核桃树的伤口刷了一遍。
核桃树是无言的,它肯定很疼,头去了一部分,没准会偏头疼,风来的时候,它哗哗地响,雨来的时候,树叶要啪嗒啪嗒地叫。核桃树身上的割痕明显,最宽的是我外婆的杰作,窄些的是我妈后来的再接再厉,核桃树一定很疼,心里很难过。
核桃树也不认怂,它是伺机反抗的。割过树冠之后,当年的核桃又小又隔(壳子剥起来不利索),一直身体不好的我妈说,树被动了手术,结果子就不好了。
核桃树是不长记性的,没过两年,一棵枝干又朝着房檐过去了,锯子又一次来了,锯子的柄部也是木头的,没准见面多了,两个木头熟了。这柄把手也要劝劝核桃树,别倔了,活物是战胜不了死物的。核桃树不听,继续长,然后每隔三年,它都会被同一把锯子教训一番。核桃树不忘初心,继续伸手。
树的根朝下长,寻找土壤里的暗河;枝干是朝上长的,众生举头有青天,它们只膜拜天空,这是死木头垒出的屋檐无法明白的,屋檐碍着了树的膜拜之路,所以树不能给它让这一步。树的极限不是屋檐,只能是无垠的天空。
十年前,老院子被拆了之后,屋子没了,核桃树展脱了,它的树冠朝天空昂扬崛起。在距离三四十米远处的,长在我奶家院子的核桃树,因为拆迁已经被五十元处理,连根拔掉;我家核桃树因为院子土地属性未定,一直活到了今天。树的心里踏实,它不知道人间利益纠纷交织,生活的艰难和困顿,它只知道春来了发芽,秋到了收获。
从前院子里住着一家人,关系时而紧张时而舒缓,沟通有时容易有时困难,他们围着这树,每天在这里出进,吃饭,休憩,如今劳作的老人弯了腰,像这棵核桃树一样,长于此,也将离开于此;上学的学生转了一圈回来,也像一棵树,长在何处就存在何处,就这样不甘平淡,却又平平淡淡地生活了下去。当院中人慢慢撤离到了县上,围绕着两个新生的小孩忙忙碌碌之时,我家的半截大门和核桃树成了两个留守的老面孔,明月夜,它俩没准会悄悄说话,互相提醒这里有过的人和事,然后大门会咳嗽,核桃树会用枝叶的哗啦声把问候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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