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蒙子奇
池塘上，数只鸭子，已经探知：春来了，水暖了，连屋边的老树，也跟着吐出了新芽。
年味从山里山外飘了过来。
悠扬的牛娘歌，如盛开的山花。一大早，牛娘牛哥，就开放在江边、池塘壮美的风景中。何婶飘过门来，念念叨叨地对雕艺匠人何二水说：“侬村过年，要过出新花样啦！”
何婶急欲将刚刚接到的灵通消息，正式报送给何二水。夫妻俩眉来眼去，好似在平静的水面上，击出了数朵浪花。
“你说啥？扶贫工作队和村委的人，要与村民一块儿过大年？人家过年，关你屁事？他们想玩啥花样，就玩啥花样，绣出花来，跟咱老何，沾不上半点的关系。”
匠人何二水将刻刀按到台上，就闭起了眼睛，一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样子。
“你还记住人家的‘仇’？针尖大小的事儿，娘们都早放下了，你个爷们，还捂在心口上呀？”何婶丢下了带刺的一句话。
匠人别了她一眼：“头发长，见识短。谁叫他们瞧不起人？何爷这辈子，誓不与这帮人往来！”何二水晃了晃脑袋，示威一般扔出一句话来。
何婶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小声一点。匠人并不领情，“他们做初一，我做初二。”匠人的嘴头硬，吼了起来：“没有他们扶持，何爷还是爷们一个。”
何婶将食指压到嘴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看，梅花散尽，春江水暖，那年味儿，才不理会匠人的牢骚，迈着轻快的脚步，越行越近，越走越急了。瞧，如今已经来扑到了心窝处。
“何匠人，何匠人，何匠人，何匠人在家吗？”门外声音，如春水一般，涌了进来。匠人心中还在生气，何婶已经打开了门。匠人心中还在嘀咕着，何婶却迎了出去。他叹了一口气，好似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往人群步去。
何婶挥了挥手，让众人进了屋，姐呀妹呀热乎乎地与下村女干部牵了手，那亲热劲儿，比姐妹还亲。
“贱货！”匠人在心里轻轻骂了一句。不就给你个“致富之星”虚名嘛，还当是天鹅肉了。
众人竖起拇指，都说眼前这匠人，了不起！“我们的匠人手艺，产品都销到了海外去了，这手艺呀，胜过金子银子嘛。”“不是猛龙不过江，匠人不能致富，谁能致富？”“匠人手艺没说的，他要说说第二，谁敢称第一？”……
何二水板起的脸，渐渐地舒坦开来。脸上的冰雪渐渐地化了，还飞出了两三朵红花。何婶听了，心里也是乐滋滋的，忙个不停地给众人上茶，脸庞上晃来荡去的，全是笑。
“今日来匠人家，不只是恭喜匠人手艺，我们还要给你家挂上‘致富先锋’的牌匾。”脱贫工作队长叶一青，往屋外招了招手，两个工作队员就转身到了空地上，打开车子后座，抬着牌匾，回到众人中间。
叶队长和村干部一起，将牌匾高高地挂到了匠人的门楼上。这时候，掌声一如夏日的雨点，密密地落到了小院。何二水的脸蛋儿呀，此刻开满了大红花。何婶掩住嘴，笑弯了腰。
叶队长也笑了，她知道匠人一直对村里和工作队有“仇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前年不被精准识别为扶贫户，他心中的气，就一直挂在心上，疙疙瘩瘩一时半会也解不开。匠人对工作队有看法，对村里有意见，都很正常。
叶队长相准了这个机会，伸出手来，握着匠人的手，摇了摇，用征询的语气说：“大伙儿想与你商量商量，借借你的光，过年投靠你家，热闹热闹，和你一块儿过个年。”
何二水嘴角动了动，刚想开口，心直口快的何婶已经抢先开口：“太好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她好似忘了自家男人心中的结。
何二水别了她一眼，嘴角又动了动，却没有接过话来。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活计销不出去，叶队长在网上网下，窜上窜下，有一段日子，关注匠人活计的销路，比关注自家的娃娃还要用心。匠人想起来了，去年爹也走了，雪上加了霜呀，偏偏扶贫户又排不上队，那些日子，心中闷得慌呀。要不是叶队长明里暗里帮着他，说不定考上了大学的娃儿，也进不了校门。
此时，匠人的心中，冰霜渐渐地开始融化，他感觉到，鼻子有点涩，便偷偷地用衣袖，抹了一下眼。
“脱贫不能一味地等靠要，要紧的是要像匠人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做脱贫解困的追梦人。”叶队长定了定神，看了看匠人：“脱贫时间紧，任务重，决胜年里见精神，这年我们都不回家，大伙儿说了，投靠匠人，与他一起过个年。”
“我妈念叨了，说我们翅膀硬了，都不要父母啦。”一位女队员，皱着眉插起话来。
这队员，大学毕业，没多久就进村了呀。何婶挽住女队员的手，怜爱地安抚着她。她搂住她，好似搂住昔日怀中的女儿。
女儿前些天先斩后奏：她今年也要下乡支教，大年夜呀，她选择在他乡过了。
何二水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瞧了瞧一头埋进自家女人怀中的女干部，他的喉咙上上下下动了几回，喘了喘气：工作队对匠人家的关照，一点也没落下呀，眼前的这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到了村，第一件事，便是帮咱爷们网上推销雕艺产品。众人捡柴火焰高，要不是工作队的人伸出援手，爷们这个大老粗，雕艺品能漂洋过海，能网上开花？那不是神话了么？要不是有了工作队呀，他空有一身手艺，还不是一直过着苦日子？要挺过那几道坎，能不脱下几层皮？那些时日，为了帮助他，叶队长就差没将他家的门槛踏扁了。
匠人的心里响了几通鼓，眼圈红了起来，这个倔强惯了的汉子，又掩起袖子，抹了抹眼睛。
“我想吃匠人的拿手好菜水蒸鸡”；“我喜欢何婶做的豆腐酿”；“我钟爱三姑娘捏的饺子”……
何二水没想到，众人眼里，他还真的是一尊致富的神，女儿回不了家过年，还真没想到，这叶队长呀，还记挂着他，执意亲自带着众人庆新春。他早已没有抵触，他也是明白人，自己有一身手艺，安下匠心做活计，哪有不脱贫的理？两口子当初想的是抹一点政策的油水，多沾一点政策的光，多一条致富的路。
何二水随喜，破例给众人散了烟，脸上也堆上了笑，那笑意，好似一朵朵的山茶花，灿烂地开在嘴角边上。
“这百家饭，百家菜，下乡的干部给凑齐费用了，年猪嘛，就定了你家的，成不成？这年夜饭，还得匠人两口子帮忙帮忙，当村里的总厨头。”
“哪能让叶队长给咱破费？”匠人刚要开嘴说话，何婶又插了话。
何二水心里很美，多日荒芜的心，早已布满了春色。
他不再心贫，同过一个年，同吃一桌饭，同话追梦的故事，这叶队长，还真有两下子。
又过了些天，大年三十，真的到了。
“开年夜饭啦！开年夜饭啦！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能少。”何二水和何婶，撕开喉咙，一边招呼着众人，一边给大家端茶敬烟。
百家宴开锣了，欢声、笑声，此起彼伏，一如江中的春潮，一浪高过一浪，心的栅栏，早已打开，每个人的脸上，都开了一朵一朵的春花。
匠人笑得更欢，与叶队长、村支书和村长，绕着桌子，一圈接一圈地给大家敬烟敬酒。大家追忆过去，畅想未来。干了这乡下自制的三花酒呀，喝到肚里，幸福万年长；干了这乡下自制的三花酒呀，乡情深似海；干了这乡下自制的三花酒呀，追梦路上，心就亮了，胆就壮了。
干部与村民手牵手，唱响了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土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啊/十里荷塘/ 十里果乡……
歌海里的何二水，唱得最欢，好似一尊慈祥的巨神，“致富先锋”四个字，在这院子里，在众人的眼神中，忽闪忽闪地泛出了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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