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琪瑞前些时,新家装修
刘琪瑞
前些时,新家装修,东面的玄关空着。装修的师傅说:“玄关墙不能老空着,要悬挂讲究的字画。”于是求友人画一幅孔雀图。那画她画得非常用心,画中景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可友人还嫌不足,说是色调有些清冷,便在水岸瘦石边添加几笔红蓼。蓼花红灼,开得正艳,低垂的几枝花穗探进画面一角,整幅画瞬间生动了起来……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江渚河畔逶迤的红蓼,在古诗词里、在文人画中蓬勃绽放,蔓延成一簇簇、一丛丛的红灼。
红蓼又称“水荭”、“水蓼”、“红萆”,在我们家乡都叫它水红秸、水红棵子,多生在沟渠边或河滩、湿地,一年生草本植物。家乡河多水多,是江北不多见的水稻种植区,沟沟渠渠数不胜数,故而这种野草到处都是,春来发芽绽叶,夏秋开花结实,花穗曼长、肥腴,谦卑地低垂着,蓊蓊郁郁,远望去,鲜艳夺目,蔚为壮观。红蓼枝叶辛辣刺鼻,嫩时采其芽尖,开水焯之,与其他野菜做成春盘或春饼品食。唐代诗人贾岛诗中有“食鱼味在鲜,食蓼味在辛”的句子,概因蓼芽中的“辛”恰恰好,人们能够接受这种微辛辣。一旦生发开来,红蓼秸秆散发出那股子辛辣味儿直冲眼鼻,让人着实受不了。所以农人不能拿它当柴烧,而是将其晒成半干点燃熏蚊虫。红蓼可入药,具有祛风除湿、清热解毒、活血截疟等功效,特别是酷夏小儿生了热痱,用红蓼煮水洗濯,用不了几日就可痊愈。
在乡下,红蓼是农人们不待见的野花杂草,可在文人雅士的眼里,它那红灼艳丽的形象一直是亮丽的风景,历代文人墨客不惜浓墨重彩,留下无数佳作。红蓼入画古而有之,像中国美术史上的花鸟画名作《红蓼水禽图》,其所绘意境正如诗中所咏:“西风红蓼香,水禽破苍茫。小虾清滩里,涟漪泛斜阳。”其他名画有宋徽宗赵佶的《红蓼白鹅图》和清代马荃的《红蓼野菊图》,近代仅白石老人一人,至少画过五幅红蓼图:《红蓼双鸟》《红蓼群虾》《红蓼珍禽》《红蓼青蛙图》《墨叶红蓼》……
红蓼入诗,历史悠久,其中不乏赞美红蓼的千古绝唱。唐末诗人郑谷的《蓼花》诗云:“簇簇复悠悠,年年拂漫流。差池伴黄菊,冷淡过中秋。晚带呜虫急,寒藏宿鹭秋。故溪归不得,凭杖系渔舟。”此诗描绘了红蓼丛生于江汀荒野,与秋菊野花相伴而开,与秋虫鸥鹭相依相偎,清寂地开、清寂地败,暗喻了四处漂泊的游子。此外,蓼花也常被诗人借喻艰辛,《诗经·周颂·小毖》有“予又集于蓼”之句,“集蓼”即为遭遇苦难。因而诗中几处流露的清冷、愁苦情绪暗示了游子的辛苦,表达了诗人内心缠绵悱恻的思乡愁绪。
红蓼的美还体现在其清丽素雅、生机盎然上。且看北宋诗人梅尧臣的《水荭》:“灼灼有芳艳,本生江汉滨。临风轻笑久,隔浦淡妆新。白鹭烟中客,红蕖水上邻。无香结珠穗,秋露浥罗巾。”蓼花盛开在广袤的江汉之滨,灼灼其华,如桃之夭夭,在微风细雨中浅笑低吟。白鹭从身旁飞掠而过,间或飘来红荷缕缕清香。宛若乡间妙龄女郎,健康、靓丽、活泼,自渺茫的沙洲江渚上风摆杨柳般袅袅而来……
而在宋代诗人刘克庄笔下,红蓼却是另一种形象:“分红间白汀洲晚,拜雨揖风江汉秋。看谁耐得清霜去?却恐芦花先白头。”长江与汉水交汇处的沙渚之上,蓼花丛丛,长河落日掩映其间。款款秋风吹拂下,一望无垠的红蓼摇曳着肥硕的花穗,像是对萧瑟的秋风频频致意。末句是说在霜色凝重的深秋,谁能抵御这番清寒这般困苦呢?红蓼如此纤弱,霜寒来临之际却能“坦然面对,相形之下,芦花不能久耐清寒,早已显出一派衰败颓废景象。诗人借助对红蓼的描写与赞美,寄托了自己不畏严寒、乐观向上的壮志豪情。
以红蓼来渲染离情别绪、清欢浅愁的名篇佳句,亦不胜枚举。像唐白居易的“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晚唐薛昭蕴的“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五代冯延巳的“梧桐落、蓼花秋”,李煜的“莫更留连好归去,露华凄冷蓼花愁”,宋秦观的“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陆游的“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金代杨果的“羡他一对,鸳鸯飞去,残梦蓼花深”,元代施耐庵的“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明刘基的“为爱江头红蓼花,秋来独作草虫家”,清人杨芳仙的“红蓼滩头秋已老,丹枫渚畔无初暝”等等,均属此类。
关于红蓼入诗,还有一个俗中见雅的故事:相传有一铁姓官员将要远行赴任,在挥泪惜别的送行队伍中,不乏风流名士,文人相聚,自然要对诗唱和的。偏偏有一武将,看似粗俗,文人便约请赋诗送别,有意出出这位武将的丑。但见他冥思苦想,搔首苦吟道:你也作诗送老铁,我也作诗送老铁——听得这两句粗俗不堪的打油诗,文人雅士们忍俊不禁。此时武官望见江边沙渚之上一丛丛蓼花正在秋风中摇曳,给眼下这寥廓江天带来一丝丝温暖,两句直抒胸臆的诗喷涌而出:“江南江北蓼花红,都是离人眼中血。”一时满座哑然,而后鼓掌称赞。
而今故乡水田漠漠,鸥鹭翔集,却很少能够见到红蓼灼灼其华的踪影了,概因农人们使用百草枯、草甘膦等农药,水质改变。现在的乡野阡陌之间,一泓清清水光都难觅寻,何况养育其间的红蓼?诗意红蓼,红蓼点缀的我的诗意故乡,恐怕只能在古诗古画优美的意境里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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