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红颜
□千人伊面
就要做晚饭的当口，王教授给我打了电话：“你有时间吗？过来一下，把我的书稿拿走。”没等我回答，他又压低声音说：“李阿姨来了，你帮我看看。”
李阿姨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不对，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呢？王教授笑呵呵地打开门，沙发上坐一个女人，白皮肤，黑上衣，冲我轻轻一笑。
我有点惊艳。这是个老太太，却不像老太太，六十多岁了，皮肤仍然白皙柔嫩，骨肉匀称的身材，年轻时该是个美人。简单地打个招呼，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出来时，唇上添了赭红的唇彩。
夕阳美女配暮年单身汉，倒也是人间佳话。自从夫人去世，王教授的日子里便没有了新鲜空气。李阿姨像一阵风，这阵风涤荡了他的卧室、客厅，清理出大片的空间。这阵风唱着小曲吹进厨房，端出热汤水饺、清粥小菜。
王教授从前的夫人只会读书，王教授理所当然也只会读书。李阿姨不读书，她跳舞。来到王教授家的第二天，她就在客厅里放起音乐，这个高个子的美女神情专注，舞姿曼妙无比。一个星期的工夫，李阿姨就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打成一片，流星一样滑进舞场，滑进欢乐的海洋。王教授饶有兴趣，他的日子跟着音乐的鼓点，踏上从未有过的节拍。
李阿姨以为苦尽甘来，从此阳春白雪。可见到王教授儿子的那一刻，她低下了头。儿子面无表情，一层寒霜隐在泛青的嘴唇下。他从头至尾没有看李阿姨一眼，更别说叫她一声“阿姨好”。就算是个保姆，也该正眼看一眼吧？想到“保姆”二字，她眼里含了泪。
她是地主的女儿，因为“成分”不好，二十八岁才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她高挑的身材，能歌善舞，和这男人站在一起，真是不般配。男人在一次工伤事故中伤了脑袋，变得痴痴呆呆，整天咧着大嘴在她身边傻笑。她在骂声中离了婚，工伤赔偿她不要，当然，五岁的儿子她也不能要，她只有净身出户。
也许缘分天定，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丧偶的男子，她本不想见，没想到却是一见钟情。男人姓黄，南方一所小学的教员。他颀长的身材，儒雅干净的气质打动了她。虽然他年长她不少，又带着三个孩子，她还是欣然同意了。
婚后的生活是艰苦的，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大的上了中学，小的还在怀里抱着。她想像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当初怎么就没争取？也许那时候一心想要离婚，只要让她走，她什么都可以不要。现在抱着别人没娘的孩子，她开始想念自己没娘的孩子。只是山高路远，夫家仇人一样不让探望，她只有把她的爱全部倾注在眼前三个孩子身上。
她所有的辛苦只为换来夫妻恩爱。黄老师对她百般怜惜，她跳舞她唱歌，黄老师是她最忠诚的观众。而她又是那样人来疯，越是辛苦越不嫌辛苦，家里家外她一个人包了，黄老师一身轻松，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终于做成了黄校长。成了校长夫人的李阿姨格外高兴，她总算摆脱过去的阴影，成了文化人的家属。
遗憾的是，她始终没能再怀上孩子。她偶尔流露出难过，黄校长总是抚着她的肩膀：“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你的付出我知道。”可是命运弄人，深情款款的黄校长突然得病去世，她几乎一夜之间白了头，这转变太快，快得黄校长没交待一句后话。
丈夫去世了，离家千里的她突然感觉这个地方是那么陌生，冰窟窿一样的寒冷。三个儿女自从办完丧礼再也没有一个回来，她试着给小女儿打个电话，电话那边半天没说话，末了来一句：“你有什么事？”
她想回家了，她想了三十年的儿子，她想再见一见。儿子还算懂事，没说不见她，也没说不收留她，只是她一出现，家中便有一种僵硬的空气。
也是有缘，她旧时的一个老姐妹是王教授的亲戚，经她牵线，她结识了丧偶一年的王教授。
她对王教授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泪水涟涟。像一朵紫色的木槿花，含着露水开，沾满露水落，一路随波漂流，辗转直下。
与王教授生活大半年，李阿姨准备走了，再待下去，还是夫人不夫人，保姆不保姆。走的那天她没有哭，精神极好，她说她的儿媳怀上了二宝，她去照顾儿媳，照顾孙子，做个好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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