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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割高原的河

西安晚报 2017-03-11 10:13 大字

◎李子白

饥饿的感觉真好!有人敲门之前,李北漠相信自己在虚幻的意境中穿越了。是极度饥饿后的瞬间恍惚:地绵绵的,腿软软的,纯粹飘起来的感觉。五颜六色的小星,浮动在橘红、杏黄与橙色交替融合的背景上,不停闪现游走,间或推出一两张百年或数百年后大收藏家的嘴脸,谦恭地告诉他,今天,他在索斯比—嘉德拍卖会上竞得他的一幅画,花了四千五百万,不——不是人民币,是美元……

说是有人,肯定是秦国南,也只有秦国南。离婚后的几年,单身的他已没了人际的交往,秦国南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妻子离开前的爱巢——他所居住的画院公房,成了他宿办合一的画室、卧榻与厨房。

起先,他以为自己穿了一双女式的松糕鞋,而后,又以为踩上了海绵垫,临了方知,幻境中地球对人没了吸引力,就像登上了月球的宇航员,弹力很好地跳跃着,悬浮在九霄云天,不停地游走滑动。似乎回到了历史的从前,与祖先们同呼吸共命运;走进了未来的以后,和儿孙们同甘苦共患难。自己成了衔接两者中间的支点,过去、未来和现在串成了一条线。这不是时空的颠覆错乱,这是武侠小说里有移魂大法的神仙才能干出的事儿!眼下所说的穿越科幻,其实就是一种带有创新想象的幻觉。

“咕噜”一声响,是自己嚅动的喉结,一不小心让一口涎水从口腔滑入了食道,仿佛重物抛入了空谷,回音不断,让前心贴后背的肠胃闹起了意见——他知道自己饿了,饥肠辘辘的那种。当然不是辟谷修炼者的刻意,是冰箱里没有了东西,连矿泉水和方便面也没了!正思谋去超市买些回来,这不,有人敲门了。跟及时雨一样。

秦国南和他同出一个师门,是赵伯岩大师的关门弟子。大师在世时是西北国画界的一代宗师,响当当硬邦邦的翘楚!回想拜师时的风光,艳羡者的眼神,和画室里充盈的丹青墨香,伴随他俩度过了三个寒来暑往。他一直在费神地捉摸,有暇就想:入室弟子和关门弟子的区别?没等他想明白,大师病了!是那种来势凶猛,一瞬之间房倒屋塌的病。谁都知道眼下是大师的鼎盛时期!画室的钟摆停了,昔日的车水马龙变成了门可罗雀。大师动不了笔,没法手把手地指教,只能说说画史,说说他俩的画,把自己对艺术的追求寄托于他俩的进步与发展上。也好,在一种剔除了市声喧嚣与骚动的氛围中,秦国南和他潜心创作,画艺提高神速。这一阶段,他俩称其为——说画时期!

大师走了,只留下几幅作品被画界公认为可以传世。临终前,大师意味深长地告诉守候在床前的他俩——画形易,画神难。形本表象的自然,神乃物之本质与内核,心智神韵、内敛定力都可作为神来理解。对神感知到位的画家才能让神在自己的画作中弥漫。要珍惜一切,造物弄人时绝无道理!

秦国南留校,师承大师的遗愿,他被分配进市上的画院。如今,秦国南的画卖得忒火,他却艰涩,非常落魄,几至买不回作画的原料。秦国南几度劝他——走大众化,有市场就有生活,他拒绝了。他的画作,有钱没文化的来,看不懂不要;看上的,开价,给俩小钱,他没卖过。他自个儿愤愤地嘟囔装什么风雅!有文化没钱的欣赏他,白送,人家多少给个成本钱,其实就是原料价。他乐得其所,竟有点成就感哪!以致基本依靠事业单位里领的那点只能糊口,却无法养家的钱。妻子没有工作,生活清苦,毫无怨言,但看不到前景,恐怕耽搁了孩子是所有女人绝望的根子。妻子走了,抱了女儿。他没争,只是瞪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久久注视妻女远去最终消失的背影,始终没有吭声。他知道强大的躯干往往蕴藏弱小的灵魂,他明白大师的话,造物弄人,他清楚今生自己得有牺牲。

自此,他失去了家与妻。

单身后的他,作画已经没了昼白夜黑的概念之分。秦国南以为他疯了,拉他到医院检查。还好,大夫说不是神经错乱,是着了气想事想得过头,不是抑郁症!是,是,有点偏执狂。真搞艺术的这样可以理解!他才不管不顾,日复一日,画了撕,撕了画,年年岁岁,反反复复,只有满意的才留下。几年下来,也就百十幅画。有天秦国南注视着他和他的画,许久诡异地说,你的画里和凡高一样有性饥渴的痕迹!他会意,惨笑着说,在艺术领域,爱是永恒的主题,性同样是。秦国南告诉他,境外一华商偶见他的作品,赏识得不得了,冲着他的低价位,隔三差五买一两幅去,放个三千五千。前后也就卖出二十几幅。他不考究钱多钱少,却在意秦国南的相助与理解。就秦国南这么一个朋友,他也知足!

这次秦国南来,是其要举办个人画展,商家、官人邀请了一大群,也来请他。他涩涩地说我就不去了吧!秦国南知他在捉摸去了的尴尬。请你去不是给我捧场,更主要是想让你结识熟络那些商家,宣传宣传自己,不定哪天火哪!他半信半疑脱口问道:真的?秦国南就告诉他,别看眼前我的画卖得很火,我心里清楚,那都是些家居用的装饰速朽之作。我没你的灵气,画不了二三百年后人们喜欢的东西!他一惊,脱口问,怎么,你看到了我的幻境?语音未落,他后悔话不得体。秦国南却会意,拍拍他的肩道:对艺术来说,坚守就是个性!

他心领神会地报以微笑说,你别在意速朽不速朽之说,被需要就是价值。速朽只能说明同样的复制的东西太多。唯一不可得,追求就是福。眼下的畅销其实也是一种时代价值,即使将来不太火,也可印证当代鉴赏的水准。

秦国南感激地望望他说,过一阵咱俩人办个同门画展,既是对你的一种宣传,也能提升我的层级,你可别嫌弃我的画俗气!

李北漠没想到秦国南会这样说,愣怔了片刻才说,这不好吧!你已经火成这样,我和你同展,显然是沾你的光揩你的油,有搭顺风车之嫌,以后吧。

秦国南听明白了他不温不火的拒绝,讪讪地变了话题,邀他去家吃饭,说是没外人,家宴,最主要是想让他看看自己刚刚装修了的工作室。平日,秦国南不太敢叫他,害怕他对自己的宾客如云和自个的门庭冷落作比,心生难堪。几年间,也就两次,是当年大学的同学来,除了去画室走走,宴席安排在酒店。文化人敏感,你稍不注意,都不知道在哪儿伤害了尊严。小心翼翼,与文化人相处你就得把握这点。望着秦国南期待与征询的眼神,他游移片刻,答应了。

第二天去秦国南家。新建的住宅小区楼群挺拔,四周的绿地上,国槐、连翘、冬青、黄杨、龙蟹爪、红叶李等乔灌木,环绕周边,因为园林式的构建,便有了人为的树种驳杂,但又错落有序。这里远离了市井的嘈杂,不愧为都市的新地标。秦国南的家在顶层,复式的,27层是生活区:客厅、餐厅、卫生间、卧室,28层是他的工作室、书房和库房。工作室宽敞,有100多平方米,装饰得古朴典雅,气派漂亮,有几位弟子听命,时有求画之人叩门。秦国南容颜悦然,一派既高兴又无奈的情状。

有位仪表堂堂、举止庄重的访客来,与秦国南窃窃耳语,秦国南向他招呼一声,带着访客进了书房。他知趣地下楼,独自来到距厨房较近的阳台前,临窗俯视大街上默片般涌动的车流,脑海中恍然闪过自己居室脏乱差的景象,倏忽而生空荡荡的失落感。这时,秦家的保姆经过,见他衣冠不整的邋遢样,误以为是秦国南叫来的雇工,便要求他相帮,同到库房去取宴席上需准备的红酒和餐具。他没说什么,跟着去了,库房挺大,小超市模样,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干参、饮料、杂粮、木耳、花菇、海带等土特产;库房的另一边是作画的原料,倚墙而立着一些被布单蒙着的画框。一瞬,他有一种懵懂,直觉得那形状似曾相识的眼熟,手中都接了保姆递来的红酒和餐具,就是心有疑虑,绝非好奇,即将出门之际,返身放下手上的东西,拉开布单——不看则已,一看无异晴天霹雳——是自己的作品,一幅、两幅、三幅……二十六幅,唯独少了那幅自己挺喜欢的《切割高原的河》。

没错,这些年,他只通过好友秦国南出售过二十七幅作品,另有几幅免费赠送给了拜访者,还有现在存放在家中的几十幅,这几乎就是他李北漠艺术履历的全部。而秦国南每次来都会侃侃而谈他的画作在社会上正在提升的知名度,和渐渐增加的影响力,有境外的藏家托他商购。每拿一幅,要么说买家在他那边等着,要么说人家过两天来取,临了放下三千五千,万儿把元,掮了画走人。信也罢不信也罢他没较真,他知道秦国南关照自己,也希望通过他的人脉关系和画界的地位推广宣传开去。想想画作越洋过海的辛苦,他压根儿就没问过具体的国度。期待几年了,虽说平静,没有急切,但也不至于漂泊至此,把画作撂在秦国南的库房里,任潮湿和岁月侵蚀自己倾注了一切的心血。他突然有种空落落的眩晕,骤然倒地,后颅撞在了自己的画框上,脚下的餐具“哗啦”一声脆响,碎裂得形状各异。

等到他清醒,大抵是两个月后的秋日。他躺在病榻上。秦国南伏在他的床沿前沉睡,流着哈啦子的样子疲惫不堪。

见他醒来,护士高兴地叫大夫,嚷嚷他醒了!大夫来了,秦国南也醒了。他发现秦国南失却了往日的风流倜傥,一脸的憔悴,胡子拉碴,眼泡浮肿,和他出事前成功画家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想说话,却发觉发不出声。大夫这才嗫嚅,告诉秦国南,这便是脑溢血又撞墙颅脑损伤后遗症,类似中风,将来能不能说话,动得了动不了身,思维是否还正常,得观察一段日子才可知晓。眼下看来话是说不了了,什么时候恢复得看个人的造化。大夫悲戚戚的语调,击溃了秦国南的堤防,秦国南顷刻间泪雨飘洒,忍不住,跑出门去哽咽出声。护士走前来对李北漠说,你这兄弟人真不错!自从你入院,就没离开过,看护你比我们都心细。说着在他右手边放下十六开大小的夹纸板和笔,告诉他在语言能力恢复之前,可试着用文字交谈。护士说你试试!护士把笔塞进他的指缝间,他颤巍巍了好半天,画出一个字和两个点。护士拿起来左旋右转端详了很久,喜出望外地喊:你写的是谢谢?他听得懂却没法回应,竟然没有颔首点头的劲,反倒是哈啦子直流,粉丝一般。这时秦国南回来,两眼红肿如桃。大夫兴奋地带着法官宣读判决书式的确定:他虽然暂时丧失了语言能力,但他的智力思维是正常的!这样他就逃过了成为植物人的门槛,说完兴奋地和护士离去。秦国南在一种喜忧参半的欣喜中独自坐在床前,说与他听:

那日请你到家吃饭,一是请你参观参观我重新装修了的工作室,另外也是想给你个惊喜——从那天起,你李北漠的作画生涯将步入辉煌。因为你的那幅《切割高原的河》已经约好了买家,会有个不错的价钱。可谁曾想委托人来相谈十来分钟的插曲,竟让保姆鬼使神差地带你去了库房,让你看见自己的作品受了刺激,铸下如此大错。这样的结局,让我秦国南肝肠欲断,愧疚不已!

想知道是什么惊喜吗?!你的那幅《切割高原的河》在嘉德拍卖会上,经过十五轮的角逐竞拍,卖出了三百八十万元的好价钱!你不相信吗?!

是的是的,这钱对一个温饱都成问题的画家来说,不光有些突然,还多了点。

望着他那质疑的眼神,秦国南把笔塞进他的指缝间。他歪歪斜斜,大小不一画出很难辨认的“别安慰我”几个字。

秦国南说,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我带了第二天的报纸给你——你看,有文字报道也有画的摄影图片。老兄,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这些年,我的画是卖得好,一幅也就十万八万块钱;你倒好,一出场就牛气冲天!成功来得是晚了点——佩服的语气戛然而止,切换为一声叹息。

他看了看展示在面前的报纸,潸然落泪。颤抖着写下:天劫!然后疲倦地合上眼。

《切割高原的河》是他这些年最在意的一幅画作。

画面描绘的近景是河谷岸边一位垂钓者的闲适,和他周边的炊烟、农舍、田园植物,中景是湍急的水流在河谷间奔涌前行,以及远景原上隐约可见密集的现代都市。俯瞰的视角直观地望去,是河流经年累月对高原的切割。远古的高原也许是平的,但是经过一条并不算显赫的河流与岁月老人的携手,千年万年或亿年,切割成了画面上的深谷。尤其是墨色与朱砂、赭石、石绿、石青的大胆交融,没有既往山水画的苍劲云翳,没有工笔写意花卉大红大紫的俗艳,反倒浸漫熏染出一种沧桑与凝重。也可以说远景是写意,近景带工笔。这与眼下市场化浮躁后的一切形成一种喧嚣与恬静的鲜明对比。

这样的生存状态究竟蕴含着怎样一种寓意?

可不可以说,画中的高原就是人类历史长河的代码与符号?画中的河流、河谷,就是以静制动,滴水穿石精神与耐力留给人类思考的印记?

现实是如此残酷,可这就是现实。虽说真正的艺术家应该清醒,当社会广泛地接受你时,未必是好事。可就在艺术创作渐入佳境之时,令李北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和赵伯岩大师几近相同的结局——动不了身,没了语言表达,更作不了画,思索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成为证明他存活的唯一。

他睁开眼,秦国南还痴痴地站在床前。他真想把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告诉这位情同手足的兄弟,可是他感觉自己嘴唇动了几次发不出声息……

秦国南的妻子来看他,同时也催秦国南回家作画,说有客户预订了几幅呢,她都答应了人家按时交付。秦国南黑着脸说,李哥什么时候不恢复我什么时候不作画。那个回答,斩钉截铁!他劝秦国南回家继续作画,毕竟收入是生活的保障,已有的市场也应尊重,别失去了它。秦国南告诉他,自己已经厌倦了连续不断地重复自己。不能出新,在原地踏步实在痛苦。何况你怎么办?我总不能雇个保姆,对你不管不顾,我于心不忍,于心不安!李北漠闻言流下两行热泪。

秦家的保姆提了营养品来道歉,一千个后悔,一万个对不起!外加千不该万不该错不该把他当个帮工打杂。李北漠示意秦国南说,这不怪她!事出有因,别往心里去。

他的前妻和女儿来看他。女儿已经十岁了,怯怯地喊他爸爸。前妻已经改嫁,找了位大龄的教授,生活还好。她一个女人家,没想大富大贵,求的就是个安宁么。教授通情达理,逼着她带了女儿来,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帮,说人活一辈子,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多点包容,少点怨恨。直听得他两眼泪花。

还有市上文化口的领导、准备收藏他画作的商家提了水果,抱了鲜花……

当所有的喧嚣沉寂,剩下的仍是秦国南和他一对一的默然无语,既像泥塑,又像默片,似在回想与大师在一起时的欢乐岁月。

接下来的日子,秦国南一如既往地伺候着他,荒疏了创作。他让其回家,秦国南就不!他只好写下类似于遗嘱的文字:将家中现有的七十九幅画作全部交由秦国南保管,每有拍卖成功,所得百分之四十归秦国南,百分之四十归女儿和前妻,剩余的百分之二十作为自己的医护费。秦国南坚拒,声称自己这一份要么全给他的妻女,要么建立国画基金,以奖掖后人。李北漠授权任他处理。恰在此时,秦国南告诉他,又有两幅作品出手,都是数百万的价。

秦国南正式成为他的经纪人,一心打理好友的家业。非但放弃了自己的创作,还雇了专门伺候他的家政服务与医护人员,期待着奇迹出现。

秋日的晨光,透过路旁红枫的火热,杨树叶的金黄,以及松柏浓郁的绿荫,和煦地照在甬道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婆娑斑驳。秦国南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李北漠漫步前行。常常是停下来对视无语,行走时配合默契。走走停停中轮胎与地面与落叶清晰的摩擦声息,传出一种宁静与悠远。

甬道旁灌木丛中有一位写生的学生,把他俩画进了一张名叫《晨曦》的画中,充满人间的温馨和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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