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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海 那条遥远的机耕路在庄稼地的深处,拖拉机的轰鸣声赶走飞扬的尘土,母亲从河口镇赶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给我们带回糖果、练习本、铅笔和纸

西安晚报 2016-11-12 00:00 大字

◎黄 海

那条遥远的机耕路在庄稼地的深处,拖拉机的轰鸣声赶走飞扬的尘土,母亲从河口镇赶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给我们带回糖果、练习本、铅笔和纸张。昏黄的电灯下,樟木饭桌黑漆斑驳的台面上浸满了污垢,书本堆在上面。冬天我们把皴裂的手蜷缩进棉袄的袖子里,此刻我在大声朗读语文课文:上、中、下,人、口、手……卷边的书页上,手纹不断蚕食着书里空白的地方。那时候父亲去了矿上,煤矿就在翻过村庄东面那个小山丘的下方。

父亲每天来回于那条羊肠般的山道,他一身漆黑的棉布衣在风中歪歪斜斜地行进。这件衣服是我的祖母用土棉布为他缝制的,是他下井时要穿的工作服,在粗布愈洗愈白的年代,父亲的那件工作服却越来越黑漆,它不断被浸渍着煤的气味和色泽。他同许多四川和安徽矿工一样,身体被包裹在不断加厚的补丁里,他像茧那样臃肿而微白的脸又有白菜秆的颜色。他很少见到阳光,白天他下井去了;或者晚上他下井去了,白天他在家里休息。半夜里,我经常听到的是父亲的敲门声和狗叫声一起纠结,在黑寂的夜里沉静下来之后,大地透过月光高低起伏。

我经常随父亲去河口煤矿,父亲对我说:你就跟着拉链叔吧。

拉链就是河口煤矿看场的人,他的年纪看起来有些苍老,如果不了解他的人,可能会觉得他比我的祖父年纪还要大些,但走近看,他的胡子没有白,细微的额头皱纹显得他像个青年人,即使他的肤色在日晒下变得发黑。他一双眼睛像猎狗一样时刻保持着警惕。那时候,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集体的,在这座煤矿,每一个螺丝钉都不能放过,哪怕是遗落在乌石板夹缝的小块的煤渣,也不让人带回家。

暑假的时候,母亲经常一大早去远方的那片沙地干农活,我就随父亲去了煤矿,他把我交给这个看场的拉链,他自己下井去了。我没事可做,跟着拉链在那块不大的场地转悠,从积满柳木和松木的水塘到堆满乌石板的土丘,从矿工的木板房到洗澡堂,到处有他的足迹。夜里,那盏明晃晃的矿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像刺刀一样的寒光。

我父亲叫他“拉链”,矿工们也都这么叫他。或许他们早把他真实的名字叫丢了。那些年,食堂漆黑的煤房里面的墙上都写有骂他的话,明眼处的木板房的墙皮涂着拉链和没有名字的女人在交欢的画面,还特地把女人的屁股和乳房画得大大的,而拉链阴毛包裹的阴茎显得短小而猥琐不堪。滑稽而夸张的画像把他气得要命,他擦完没几天就又有人在上面涂鸦,他有时也骂一句:生儿没屁眼的王八蛋。后来他就不再擦了。直到那些用炭火烧红的火钳刻画在木板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他让时间彻底毁灭这些印迹。

我想拉链一定得罪了很多人,他看场得罪的全是这些矿工的家属或亲人。有一次,矿长的一位亲戚从乌石板找到几根废木头拿回家当柴火,拉链于是追到那个人家里硬是把它要回了矿上。这件事闹得周围很多人知道了。矿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他:拉链同志做得好。矿长还说:以后谁再敢在矿上涂写那些没屁眼的事,我就永远开除他。拉链没多想,该做什么他依旧做他的。但这件事过去不久,拉链却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只是没有人看到。他脸上留下的那些伤痕,我父亲问他,他说是不小心摔倒的。我很是瞧不起他,这么一个唯唯诺诺的人,别人狠打了他一顿,他也不站起来反抗。

拉链在我看来其实没什么陋习。听我父亲讲,他还是我家的远房亲戚,和我爷爷是一个辈分的。他喜欢穿那套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脚上穿的是发给矿工的劳保胶鞋,他身材是矮了些,衣领和肩有些宽大,显得不太相称。如果碰到下雨天,他从不打伞,他穿上那套蓑衣,整个人像是从坟地里挖出来,木乃伊一样,但这样整个人显得匀称多了。

以下的事是我从父母和别人那里听来的。

过去,有人瞧见他偷看女人洗澡。他偷看的是一个智障的癫痫病女人小花。这事发生后,小花的家人把他打出了村子,拉链不敢回家。村里的年长者想出办法,要撮合他和这个女人的婚事,他没有同意。他家里剩下的那间土坯房子被人打破了房顶和窗户,雨水漏到屋里,土砖的墙缝和地面也长满了草,过了几年坍塌了。我父亲那时是生产队长,看他没事做,让他放牛。十几头牛放起来也不轻松。有了这样差使,他每天有事做了,还有工分赚,虽然吃得不饱,好歹还有个地方住。

父亲对他说:看好牛,不要让牛走丢了。他每天起早把牛群赶到山里,那片枫树林如果到秋天真漂亮,如果是夏天,颜色青葱一片。牛群在拉链的手里没有走丢过,而且母牛还下了崽,一年多了三五头。看这些牛犊很是操心,山里的灰熊和豺狗时有出没,如果丢了牛犊,可是大事。不光是写检讨,还要被斗,如果把你划到另一个阶级,弄不好是出人命的事。

拉链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些牛,他口袋里时刻有两样东西,鞭炮和火柴。万一遇到灰熊和豺狗,他就把鞭炮点着,把它们吓跑。拉链是这么想的,但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我父亲作为生产队长逢人就讲拉链思想改造得好,放牛这么大的事从来没有马虎过。

大概过了两三年吧,村子发生了一件父亲没有料到的事。有一天,牛群里有一头年轻的怀孕母牛流产了。拉链马上给父亲汇报了这件事。母牛是村里的公共财产,母牛肚子里没拉出来的崽当然也是公共财产。这毫无疑问是村子里最大的事,不是父亲一个人能决定的。于是父亲请来人民公社的副主任、大队的队长以及村里的年长者一起到我家商谈这件事。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讨论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在一旁给他们倒茶水。公社的领导穿着灰白的中山服,我父亲在他的一旁不停地用笔在一本卷角的草纸本上记录大家的发言。昏黄的煤油灯下,每个人的脸互相看不清,大家饶有兴趣地谈论这件事。

有人说:给拉链开批斗会,要改造他的思想。

有人说:拉链是作风有问题,有村民看见他骑在牛背上作威作福。母牛是累着流产的。他骑在牛背上就是骑在人民的头上。

大队长说:拉链是对社会主义仇视,先把拉链抓起来坐牢,再调查母牛流产的事。

……

公社的副主任最后总结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同志们都讲得好。拉链是人民专政的对象,作为大队和小队的干部要负起责任,把这件事办好。

父亲一直沉默,他没有表态。他只是个记录员,他的任务是把这次民主生活会记录好。

拉链被彻底革职,牛倌也干不成了,他又成了没事可干的人。村子里的人都嘲笑他,好多人都远远地躲着他。

那件事进展到一半的时候,被无限期地搁置了起来。因为那年的九月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毛主席去世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哭哭啼啼了很多天,拉链没有资格这么做,他只能沉浸在无声的悲痛中。

冬天来了,少年们倚在小队部的刷白了的土墙上,他们站成一排,在他们的后面,猩红的大标语写着: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

拉链自他家的房子倒塌后,一直住在小队部侧面的榨油坊的一间放脚料的土房子里。拉链没事可做,他和少年一起倚在那堵墙上晒太阳……

这是他从前的事。我记事的时候已经包产到户了。拉链还没去河口煤矿看场子。

我家的一条黄色鬃毛狗总是尾随他,只要拉链经过我家门口,它就一阵狂叫。有一次,这条鬃毛狗把拉链的小腿咬了,撕破了他的裤腿。父亲把它拴起来痛打了一顿,但是这狗不长记性,以后见到拉链愈发厉害。拉链只能绕过我家门口到别人家里没事坐坐。但拉链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人家总要借口把他撵走。

如果拉链某一天死了,他们是不会悲伤的。人们真是这么想的。

一个多余的人,没事可做。我母亲看他可怜,有时把饭送到他手里。他吃完后就在村子里转悠。

父亲跟他说,没事你就给我家砍点柴吧。

拉链点了头。可拉链从未砍过柴,他头一次上山把手割出血了,在镇卫生院包扎换药了好几次,母亲心痛钱,把我父亲骂了好几回。后来拉链执意再去山里砍柴,不巧一次被土蜂叮了,母亲用丝瓜叶碾碎敷在他的脸上,大半个月才消肿下去。

我问母亲:“拉链叔的娘呢?”

母亲告诉我,拉链几岁的时候他娘就死了,跳井死的。他的爹被划为地主成分,被抓了,再也没回来。他是地主的儿子,没人愿意嫁给他。

我听母亲说,拉链的年龄比我父亲还要大两岁。

拉链在我看来真是个倒霉鬼。自从他的脸消肿之后,父亲叫上他一起上山挑柴。他身材瘦小,担不了多少,挑了几十斤柴,下山跌倒把腰扭了,在我家的竹床上躺了十几天。

母亲责怪父亲,我家摊的这些事全是因为拉链,他给我家带来了霉运。邻里也开始躲着我们,不愿和母亲说些家长里短。

拉链分得一亩二分田,他不会种田,他把田地给了我家,他每年的口粮都从我家出。

我母亲给他说媒,娶那个有些智障的女人,他曾经偷看过她洗澡的女人小花。拉链终究拗不过我母亲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好歹安个家。对方家长巴不得这门婚事。礼金也说不要了,母亲说,这样不好看,让人笑话。五斗米、三丈布、八斤肉和十斤酒,我家准备的这些东西很快送了过去,不久,拉链正式迎娶了这个比他小了很多的小花。他们的婚房设在他原来住的地方,小队部侧面榨油坊的一间放脚料的土房子。当天除了我们家和拉链老婆的娘家人,再没有别的客人。拉链的婚礼在一阵鞭炮声中开始和结束。

“拉链有女人了。”我们这些孩子取笑他,拉链怎么就有女人了呢?他没女人的时候,他们取笑他是老光棍,有了女人,怎么还是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呢?我没想通。

河口煤矿在那年春天终于挖出了煤,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翻过村子的那座山丘就到了河口煤矿。村子不久就通了电,夜晚有了电灯和光。河口煤矿开始招工了。我父亲带拉链去煤矿应聘,因为他身体瘦小,扛不起来井下巷道的木料,最后在我父亲给矿长的央求下,拉链成为一名地面看场人员。

那年暑假我又跟着身材瘦小的拉链,到处晃悠。我累了,在那个透着光和漏着风的木板房做作业,或者大声朗诵1985年的语文课本:我爱北京天安门……

拉链很少回到那间榨油坊,他的女人小花在潮湿而阴暗的房子里看守。那年夏天,村子唯一不通电的榨油坊已经歇工了。人们卸下几条牛才能拉动的大磨盘,卸下榨油坊里的金属构件,这座在现在看来依旧古老的工艺彻底告别了时代。手艺人也去了河口煤矿,这里已经空空荡荡。

母亲隔三差五地给小花梳洗头发,送些日用品。每年收割完庄稼,母亲会把一亩二分地种的庄稼打晒好送给她。

小花像个孩子一般,安详地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的房子有发霉的气味,母亲重新打扫了一下。

母亲有时带着我去看她。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们,她示意我们坐下来。母亲看了她家那些坛坛罐罐,问她缺些什么。她说话有些吃力,很慢。她拉着母亲的衣角不停重复一句话:拉……链,没、没回家。她有些悲伤。

母亲说了些安慰小花的话。比如说拉链最近忙啦,领导很看重他的工作,你多支持他之类的。小花不停点头,我看见她泪光闪闪。

母亲有时给她带几颗糖果,她舍不得吃。我有空时也去她那里玩,她便把这些糖果给我吃。记忆中她穿着蓝布花格子衣服,真是漂亮啊。我想如果她不傻该多好。

小花默默地看着我在榨油坊跑来跑去,很多小朋友一起捉迷藏。她有时莫名地笑着,那一刻她内心阳光灿烂。但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有一次小花告诉我,她想要个孩子,陪她玩。

九月来的时候,我要读小学三年级了。

我很少和小伙伴去榨油坊玩了,因为母亲也很少去了。

拉链还在河口煤矿看场子,生活过得依旧平静。人们越来越少关注拉链的事。我再去矿上时,拉链的话似乎也多了起来。拉链拉着我说:大小伙子了,长个头了。那时我只想摆脱他的手,以致我来不及理他。拉链让我坐下来,他有些责怪我不叫他叔。他对我说:叫叔,快叫叔,给你馒头吃。

日子好起来了,白馒头对我已经构成不了诱惑。

我摆了摆头,坐在他旁边。他有些失望,但他不停地哄我开心,给我做鬼脸。

末了,我鼓起勇气喊了他一句拉链叔。他高兴地抱起我,而我却在努力挣脱他。拉链好久没洗澡了,身上散发着汗臭味,那件穿了很多年的衣裳又多了几个窟窿。

我对拉链说:拉链叔,你应该回去看看小花婶。他没吱声。

我又说:她怪可怜的,没人陪她说话。

拉链只是“嗯”了一声,算是表态吧。

他看我一副焦急的模样,摸了摸我的头说:下一次,我在榨油坊陪你捉迷藏。

接下来的一件事发生得有些突然。

河口煤矿丢失了一台大功率备用水泵和几根抽水管,煤矿的领导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拉链有些害怕,不知是否告知领导或报警。

失窃的水泵和抽水管是井下矿工的生命,每天从矿井深处排出来大量的水,以保证矿工生产和人身安全。

他找到我父亲商量。这件事情特别重大,如果报警,领导就必然知道失窃水泵和水管的事,这意味着拉链可能被开除。如果不报警,单是水泵的赔偿对当时的拉链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父亲对拉链说:我想办法。

父亲带着拉链找到了矿长。父亲把失窃水泵和水管的事情告诉了矿长。父亲对矿长说:拉链看场的事是我举荐的,我有最大责任。

父亲说他愿意赔偿集体财产的损失,但请一定不要报警。

矿长看了我父亲一眼说:我做不了主,等党委会集体研究决定。

父亲几乎带着哭声说:我完全承担失窃的责任,拉链不能丢掉这份差使。

父亲给矿长撒谎说,拉链的老婆小花有喜了,受不了这份刺激。

父亲和矿长说:拉链还住着生产队的房子,老婆生娃需要钱,不能丢掉这份工作。矿长你也知道,小花有智障,一家人都靠拉链。

矿长站在一旁抽烟,他心里想什么,那一刻没有人知道。

沉默的片刻,拉链猛地给背对的矿长下跪了。

矿长也不知所措,他扶起拉链安慰说:我再想想办法,你们先回去。

“拉链真的不能没有工作。”我父亲拉着拉链走出矿长的办公室,嘴里还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第二天,矿长找到我父亲说:你们把水泵的3500元钱尽快给财务交上,说是水泵坏了,退了货。矿长已经给财务交代好了,这件事总算有了结果。

接下来是需要准备钱。父亲拿出家里仅有的600元钱,这是1985年的冬天。他还向所有的工友借了,但是还是差一千多元。

父亲把家里的口粮卖了一些。接着他又把那头正在成长的猪也卖给了别人。

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父亲把房前屋后的十几棵树也砍了,卖给了煤矿。他总算把钱凑齐交了。

拉链还在河口煤矿看场,有一回,他带小花到我家吃饭。母亲看小花隆起了肚子,知道小花有喜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

孩子们说:拉链要有儿子了。我也跟着他们起哄:拉链要有儿子啦。

我一家人替拉链高兴。 母亲还为未出世的孩子缝了贴身衣服。

日子这么过着,有一天,镇上派出所的人来到我家,询问父亲的一些事。

他们说父亲把后山林场的枞树偷伐了一百多棵卖给了煤矿。然后把我父亲从家里带走了。漫长的等待开始了,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母亲去了看守所几趟,每次回来都叹气。有时她气愤地对我们讲,以后你们不要再去拉链家了!

母亲开始唠叨:拉链跟着我们家,没一天好日子过,他真是一个扫帚星!

等待有关父亲的消息变得漫长极了,我失去了耐心。

小朋友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有一次,我实在气愤打了邻家的一个伙伴,把他的鼻子打破了,流了鼻血。为此,隔壁家的大人对我母亲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有关父亲的风言风语传遍了全镇,我所在的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大都知道了父亲的事。

父亲的判决通知书下达了。

他和许多犯人坐在敞篷卡车上,走在颠簸的乡村公路上。好多人站在路边看,他们光头下的脖子上挂着所犯的罪名:盗窃罪、强奸罪、放火罪、抢劫罪等。卡车一直开到我们学校的操场才停了下来。那天,我们都坐在操场,许多犯人站成一排,一个法官模样的人在主席台宣判。当法官念到我父亲的名字时,我不敢看他,我的心被猛然戳痛了,泪水流到了嘴巴里,咸湿,苦涩都有。

操场周边围满了人,他们从各个村子赶来。围墙上张贴了人民法院的布告,上面写有父亲的姓名、出生、籍贯和犯罪记录。

母亲没来,但拉链和小花一起来了。他们代母亲领了父亲的判决通知书。我真想喊父亲,但我没勇气喊出来。

我没看见父亲的背影,押车的武警很快把他们塞进卡车开走了。

我鼓起勇气跟跑了一阵子,但卡车轮胎扬起的灰尘挡住了我的视线。

那一刻,我想有自己的翅膀,能飞起来多好。

拉链和小花还站在那里没动,小花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我扑向小花,她紧紧地拥住我,我的眼泪打湿她胸前的衣裳。拉链开始自责为什么不是他呢。拉链说:这件事不是你父亲做的,都是因为我!

父亲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没几天一场大雨把四处张贴的布告冲刷了下来。

痕迹一天天地隐去。母亲对拉链的恨也减少了好多。拉链带小花现在又能进我家门了,这一变化因为小花,她快要临盆了。

母亲让小花搬过来住,方便一起照顾。

不久,河口煤矿发生一起瓦斯中毒事故,死了六个人,四川的工友和本地的人。拉链在那次救人中下落不明。他救起的那个四川工友跟我母亲说:拉链真是好人,他用瘦小的身体背出了好多人。

母亲在整理拉链的衣物时发现一张写在烟盒上的纸片,上面是我父亲写的字:胡小强60元、李凯东120元、贾志杰110元、陈东80元、黄贤元100元、万家家50元……

一串串的名字,足有二十来个。其中有几个矿工永远回不来了,像拉链那样。

母亲大哭了一场,小花傻傻地坐在门槛上,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她内心比我们更加悲怆。

小花从河口煤矿领了3000元抚恤金。

她生孩子了,一个白胖的小囡囡。

小花生完小孩心情变得更坏,她经常跑得不知所终,有几回,我和母亲把她从很远地方找回来。但没过多久,她又跑了。这样反复几次,母亲也不去找她了。可她有时候又回来了。我们习以为常。

后来的一次出走,小花再也没回来过。

有人说,一个男人把她带走了。

还有人说,小花在河里淹死了。

更为神奇的说法是,小花还活着,有人在四川某地见过小花,还是原来的样子,傻傻的。

我少年的愿望是小花活着,无论她在哪里,我希望她活着。

母亲带着囡囡,我时常拉着囡囡的小手,站在小山丘上张望。那时的内心是等待父亲突然出现,或者小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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