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莽莽苍苍的群山山上灌木连片郁郁葱葱山下清流
这是一片莽莽苍苍的群山，山上灌木连片，郁郁葱葱，山下清流激湍，小溪潺潺。都说这里的山养人，水养人，山洼里的百合又大又白，像玉石雕的；女儿家个个出脱得水灵灵、嫩生生，赛过百合。
头几年，百合的价格好，人们发了疯，角角落落都撒上了母籽，过了两年，百合臭了行卖不出去，家家天天炒百合菜，炖百合汤，熬百合粥，百合把大人娃娃都给吃腻了。
山狗就是那年到城里去打工的。百合烂到了地里，他没心思挖，一双老人，一对儿女抛给了媳妇荷花，他要去见大世面、挣大票子。
第二年清明回家上坟，山狗就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西装、领带，皮鞋擦得贼亮，一副小老板的派头。他逢人就发名片，上面头衔一大堆，这个公司的董事长，那个公司的总经理……媳妇荷花问他到底干个啥名堂，山狗斜睨了一眼这条沟里的梢子货，说：“给你说你也不懂！”接着滔滔不绝，什么数字时代、网络世界、全球经济、世贸组织、金融危机……只听得荷花昏头涨脑，好似在听天书。
临走，山狗拔了固定电话线，给荷花一部手机，说：“现在谁还用那破玩意？城里讨饭的、拣破烂的个个都是手机。拿着这个，你到哪个角角旮旯，我都能找着你，本地通！懂吗，这就叫与时俱进！”
果然是手机好，满山满洼百合地里的荷花，山狗就能找到她。荷花想山狗了，一拨他的号，山狗不是说在开发布会就是陪领导喝酒，或者他一阵在东莞，一阵在三亚，害得荷花翻半天地图。她才知道，山狗干的是大事业。听到山狗的手机“嘟嘟”响，她心里就踏实，就安稳了。夜深人静时，她就低声哼哼心中的牵挂：
大门前面的绺绺儿地，连种了三年的百合籽。端起碗着记起了你，
手抖着拿不住筷子。……
山狗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坐的车越来越高级，他的派头越来越大。回家吃顿饭的空儿，电话不断，山狗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发布指示、调度运作，听那吆三喝五的口气，他一定是个决策者。
荷花看山狗的那做派，听他那腔调，心里总不踏实。没奈何，她只能照料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女，孝敬一双老人。百合价码不好，她还是得种，他们这儿是二阴山区，海拔高，雨水多，地气湿，祖祖辈辈种百合，再能种什么？
没想到后来的事，百合的价码一年翻了十几倍，荷花的银行卡、存折上一下打进了十几万。这，激荡起了她的野心。
小时候，过年祭祀天地，土地堂上贴的对联是“土能生万物，地可产黄金”，可如今，有的庄稼人好似厌弃了祖祖辈辈维系生存的土地。这些人逃离家园，都想空中抓钱，本事大的跑到城里弄“光阴”，本事小的也都挤进县城找生活，展溜溜的地长着荒草，闲着的地多的是，荷花都给种上了百合。春天，荷花领着留在村里的老弱栽种百合，暖风吹着，杨柳轻拂，他们老老少少有说有笑，播撒希望的种子；夏天，漫山遍野红艳艳的百合花开成一片，在夏风中摇曳，他们一根不留地拔除那些吸取百合养分的稗草；秋天，满地雪白的百合堆得像山，他们乐得开怀大笑，白天黑夜忙得连轴转……
一天，山狗来了，他满脸愁云，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嗫嚅了半天，啃啃哧哧地说：“荷花，我们的婚姻其实是一场悲剧！”
山狗想，荷花一定是大哭大闹，没料到荷花笑了，笑得那么爽心，笑得那么自然，让山狗回忆起了初恋时荷花那甜甜的笑。山狗懵了，愣了，他有点不认识和他生活了十几年的荷花，这个山沟沟里的婆姨似乎受了仙人的指点，或者是被百合花精给迷住了，面对生活的抉择，她竟是那么坦然。
荷花说：“总经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土老帽的心思？就连贾宝玉都把你们这类人叫作‘浊物\’！你手机换号我就揣度出你的路数，你一年到头不问自己的爹娘儿女，我就明白你要做出悖逆人伦、伤天害理的事儿了。手机短信上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你娃娃能跳出这个规律？”
山狗要给荷花二十万块钱，荷花手一抡：“谁稀罕你的那几个臭麻钱？就是那几个钱酿坏了你的良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有一点你可别忘了，你的衣胞还在这条沟沟里。”
荷花一点儿也没伤心，山风吹去了她心头的不快，绽放的百合花扫去了她胸中的阴霾，她成天和一帮老小泡在百合地里，高兴时，她站在田埂上漫起了花儿：
正是杏花二月天，尕妹妹坐在了地边。
百合苗苗满地着像绿毡，你锄的头遍么二遍。……
这一年，荷花盖起了三层的楼房，大门口挂起了“百合花经销公司”的牌子，小山沟里停满了装运百合的大车，操着不同口音的南北客商装好了百合还要呆上几天，他们还要呼吸这山间的新鲜空气，喝泉眼里冒出的甘甜，采摘松林里的松花、蘑菇，听荷花为他们漫醉心的花儿。
荷花的生意越做越大，山沟里越来越红火——百合花深加工厂、百合花酒店、百合花宾馆、百合花生态旅游园占了整整一条沟，沟口矗立的大牌坊上大书“百合花城”几个金光灿灿的大字。这里成了百合花的世界，这里成了歌的海洋，山梁上不时传来嘹亮的歌声：
白牡丹白着赛雪哩，
红牡丹红着破哩。……
一天，长途汽车上下来一位乘客，蹒跚着走到荷花的公司大门口，抬眼望了望高耸的楼房，坐在大门口的水泥墩上。
“这不是董事长、总经理山狗吗？”有人认出了曾经八面风光的山狗。山狗恨不能有个老鼠洞钻进去。他咬了咬牙，似做错事情的小学生，踅进了荷花的办公室，放着软腾腾的沙发不坐，却蹲在地上。荷花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山狗一阵，看着他那灰头土脸、蔫眉耷拉的样子，问：“总经理是不是来向我借钱？”
“真神啦，”山狗抬眼望一眼他倾心过的女人，心里嘀咕：“她好像算命先生，又好似‘铁算盘\’，怎么知道我是来借钱！”山狗挪到沙发上，打起精神，就经济危机、市场流通、股市行情说了一大片，末了呻唤、叹息，没有把准市场，生意搞砸了，房子也抵押了，车被扣了，哼哼吱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古人都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看在夫妻一场……”
“赌博鬼！还忽悠我！”荷花笑了，笑得眼泪花儿顺着脸颊流下来，忽然她抽泣起来，哽咽着，恓恓惶惶，像是失去了亲人一般伤心，以致放开嗓子大哭起来。
山狗像是受到了感染，他想起了荷花为这个家付出的辛劳，想起了当年的恩爱，鼻子一酸，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
好半天，谁都没有说话，世界一片静穆。
“现在我明白，女人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就得自尊、自爱、自立、自强，女人不是拴在男人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荷花好像在做讲演：“美好的梦想会成就人生，邪恶的欲望会毁掉一切！”
“娃他妈，你得救救我。你就不知道，我天天吃方便面、喝白开水的滋味！”
“勤劳致富是正路。全靠自己一双爪爪刨着吃，才牢靠，到如今你还没弄透这个理……”
山狗似一条失去老窝的狗，踽踽而行，踏着孩童时与伙伴们采摘野花的山道，翻过高高的山梁，看着漫山遍野的百合花，四顾茫然。天空，白云悠悠，层层梯田里，人们悠闲地除草、说笑，偶或传来一两声公鸡的长鸣，山野里更加恬淡、自然，隐隐约约传来漫起的花儿：
尕鹿羔吃水沿河着转，霜杀了满林的牡丹。舍我的金山舍银山，
舍我的百合花是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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