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芦苇

齐鲁晚报 2018-07-10 00:00 大字

1978年,中国青年出版社重新出版了1958年版的《白洋淀纪事》。其封面是我见过的孙犁先生的书中最朴素却也最别致的一帧。水墨画写实手工制作,有浓郁的年代感。在封面和扉页上,设计者林锴都用淡墨扫了几笔在风中摇曳的芦苇,逸笔草草,与孙犁先生这本表现战争年代白洋淀生活的作品很吻合。

在孙犁先生的笔下,白洋淀的芦苇是生活的场景,也是艺术的意象。很多篇章中,都少不了芦苇,虽然文笔也只是逸笔草草,却已成为作品中的另一主角。

重读这本书,翻到《芦苇》这一篇。这是孙犁先生1941年的散文。文章不长,写到在日本鬼子的一次轰炸中,孙犁跑进芦苇丛中,见到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也在那里躲避。轰炸过后,临分别时,姑娘见孙犁穿着西式的白衬衣,为免遭遇敌时的麻烦甚至危险,她将自己的农村大襟褂子换给了孙犁,自己穿上了孙犁的衣裳。只是这样一件小事,写出了军民鱼水关系,更写出了这位姑娘善良的心地。

在这篇散文中,孙犁写了这样一小段话:“姑娘的脸上还是那样惨白,可是很平静,就像我身边的芦草一样,四面八方是枪声,草叶子还是能安定自己。”这里的芦苇,写的就是这位姑娘。在四围枪声中,芦苇的安定,表现的就是姑娘逐渐由害怕而变得平静。有了这样的芦苇衬托的背景,姑娘在芦苇丛中脱下自己的大襟褂子,才会那样自然妥帖、美好感人。炮火过后,飒飒风中摇荡的芦苇丛中的分别,才成为一幅动人的画面。

读完此文,我想起孙犁先生的另一篇作品《纪念》。《纪念》写了一位农村的老大娘,为了给战争中口渴难挨的孙犁一口水,冒着敌人射出的子弹,跑到院子里,从井里迅速绞起一罐水,飞快地跑进屋。孙犁写道:“这水是多么甜,多么解渴。我怎么能忘记屋子里这么热心的女人和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的孩子?我要喝一口水,她们差不多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段话,同样可以作为《芦苇》的画外音。它抒发的是同样的情感。一件褂子、一口水,在战争年代弥足珍贵,关乎性命,如今道来非寻常。很显然,《芦苇》比《纪念》写得更含蓄。芦苇的描写,比直接的抒情更让人感动和感怀。

战争年代,冀中平原,白洋淀普通的芦苇,被孙犁捕捉到笔下,反复吟咏,是从生活化到艺术化的一种敏感的情致和写作路径,就像俄罗斯巡回画廊派的画家,将普通常见的白桦林光影交错地呈现于画中,成为一种艺术的至境。

在《采蒲台的苇》中,孙犁先生曾经写过芦苇给予他的第一印象。他说:“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得是那么紧。人好像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他还写了芦苇的各种用途:可以织席,可以铺房,可以编篓捉鱼,可以当柴烧火……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写芦苇,便没有什么新鲜,也便不是孙犁。接着,孙犁说:“关于苇塘,就不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如果单纯是苇,如果单纯是好看,那就不成为冀中的名胜。”他是把芦苇当成冀中平原的“名胜”,其地位不可谓不高。

孙犁先生笔下的芦苇,有单纯的美好和实用价值,更有战争中英雄与人民构成的双重意义,即英雄的血液与人民的血液共同铸就的坚韧品格。在《采蒲台的苇》中,孙犁先生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

在孙犁先生前期作品的战争篇章中,芦苇常常出现,有时是有意为之,有时是不期而遇,有时是信笔所至,甚至是神来之笔。芦花初放的时候,“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洒。”(《芦花荡》)芦花放飞的时候,“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荷花淀》)即使是到了严冬的季节,“河两岸残留的芦苇上的霜花飒飒飘落,人的衣服上立时变成银白色。”(《嘱咐》)

不过,孙犁认为,芦苇最美好的时候,在五月。他说:“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采蒲台的苇》)“五月底,那芦草已经能遮住孩子们各色各样的头巾。”“这一带的男女青年,一到这个时候,就在炎炎的热天,背上一个草筐,拿上一把镰刀,散在河滩上,在日光草影中,割那长长的芦草,一低一仰,像一群群放牧的牛羊。”(《光荣》)那是战争间歇中对和平生活的一种回忆和向往,被孙犁先生描画得情深意长。

但是,战争来临的时候,芦苇不会如此美丽娴静,完全变幻成另一种姿态和容颜。敌人逼近的时候,“云雾很低,风声很急,淀水清澈得发黑色。芦苇万顷,俯仰吐穗。”芦苇所呈现的是一片苍茫浑厚的景象。面对敌人炮楼咄咄逼人的威胁,“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在天上。”芦苇所呈现的是一片威武不屈的形象。孙犁先生完全将芦苇人格化,将其本身具有的美丽、清白,柔韧与坚强的不同侧面、多重性格,一一挥洒在纸上。我还从未见过有作家能够将冀中平原常见的芦苇写得如此仪态万千、风姿绰约。

在孙犁先生的作品中,以细节的生活化和细腻感,构成其艺术风格之一。常常容易被人们忽略掉的,甚至是视而不见、见而无感的小小的芦苇,恰恰被孙犁先生不经意地拾起,却也落花流水,皆为文章,既能映水浮霞,又可挟云掠风,委婉有致地道出对战争年代生死与共、血肉相连的人与事的无限情思。

谨以此文纪念孙犁先生逝世十六周年。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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