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老房子
央视主持人朱迅陪同作家冯骥才去看他在天津老城曾经住过的老房子。老房子在一所百年四合院内,宛如绿色瀑布的紫藤萝爬满古色古香的小院,冯骥才深情地望着换了主人的小院,眼里泪光盈盈。冯骥才偶尔也搀扶着今年已105岁的老母亲去看看老院落,那是老母亲最适合怀旧的地方。
一座城市如一棵大树,一圈一圈散去的,是城市的年轮。蔓延到城市大树根须最深的地方,就是城市里那些沧桑浸透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一座城市的胎记。建筑大师梁思成说过,在中国人的内 心世界里,都安放着一个老院落,这样精神才有一处着落。
我在一座城市搬了5次家,每次搬家,最难舍的,就是自己居住过的老房子。每一次,我都要鸟一样伸开双臂扑过去,欲把四壁揽入怀中,把旧时光里的气息带走一部分。老房子里,有烟火漫漫的呼吸,也有亲人之间的亲昵与争吵。而今,我在城市里还留有一套老房子,时不时一个人去探望,我在那房子里,与家人度过了10年光阴。10年里,我与妻子燕雀一样叽叽咕咕着日子里的酸酸甜甜,也在老房子里嚷嚷过几次离婚,但老房子里烟熏火燎的生活,最终让人变得平和宽容。
老房子,是一个让人慈悲的地方。老房子让人懂得,主人与它一样,也要在时间的灰烬里老去,粗糙肌肤似那斑驳老墙上簌簌而落的墙皮。
在我精神世界的安放里,日暮乡关里那耸立在山梁里的老房子,更是我灵魂的巢。
“乡亲”这个词,我固执地认为应该出现在乡里。草木苍苍的乡野深处,匍匐在山地稻田里的乡亲们,他们都在大地上那一处小小的老房子里,辛劳地操持安顿着尘世里的生活。这些老房子里,腾着人间的烟火,藏着人世的秘密,生活着至爱的亲人。
每到年关,我就显得慌乱,这一方面是因为时间流逝中碌碌无为的焦灼,也因为眼睁睁望着那些带着大包小包奔赴千万里之外故乡的人,他们是有老家可回的人,让我徘徊在一年时光的分水岭上,生出孤独苍茫的心境。心里羡慕那些有故乡可回的人,在年关这时间锋利的刀刃上,我的心疼痛而嗷嗷待哺。
这么说,我难道就是一个没老家可回的人么。我不承认。我的老家,就是我生命的血地,就在离我生活城市不到10公里的地方。我总觉得,故乡应该在更遥远的时空里,比云端更缥缈一些的地方。诗人老柏老家在东北辽河边,他在年关里写了一首诗,说故乡深夜从万里之外伸出的巨大鱼钩里,他如鱼一样咬上钩了。
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它到底需要生长多少年才成为故乡。故乡,又到底需要多大一个地方,便于我们的灵魂收纳与携带。故乡这个庞大的字眼,其实微缩到一个字眼,有时就是有一处老房子可以回去看一看,住一住。
20多年前一个大年夜,我回老家,在夜里山梁上看到了令我心旌摇荡的一暮,山下一群人高举着长龙游荡的火把,他们是在外地打工刚下火车客车,风尘仆仆赶回老家老房子里守除夕过年的乡人。其实很多乡人已在城里买了房子,但老家的老房子,在这个特别时刻发酵成步履匆匆回老房子来守岁的乡情。一些乡人从城里还常回来,把老屋四周打扫一下,把瓦楞上的草拔了,把那老门重新安上一把锁。我也一个人常悄悄回老家,就是想嗅一嗅那老屋顶上的炊烟,嗅一嗅松林路边的牛粪味,望一眼散布村落四周血管一样的阡陌小径……
那年我家的老房子,因为老家附近工程建设被拆除,在挖掘机的轰隆声中寿终正寝了。我看见,挖掘机把老房子四周的桉树、枇杷树、皂荚树、槐树、梨树连根拔起,裸露出来的巨大根须似牙齿在呼喊,旁边一些老乡们扶着还没倒下的树,双腿发颤。那些生活在城里的乡人们,还簇拥着回老家,站在高处,用刻舟求剑的目光指指点点着哪里曾经是一条沟、一条堰、一口塘,更念念不忘的,是他们那灰飞烟灭的老房子。
秋天,爸爸还在心心念念着当年那故土上的老房子,老房子里点点滴滴的记忆缝缝补补着爸爸日渐浑浊的时光。爸爸远行到另一个世界之前的秋夜里,他还梦见回到老家老房子里去喝了一碗青菜粥,奶奶唤着爸爸的乳名继续给他添饭。
爸爸没有回到老房子里去,他被困在时间里的老房子里,到84岁的年纪里还没走出来。
我也是。困在时间里的老房子,它成为一张底片,在光阴的深水里显影,闪烁着温暖动人的光芒。
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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