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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淮河晨刊 2019-02-15 10:19 大字

上期提要:桑治平说着,把头朝秋菱伸了过去。秋菱的双手依然蒙在脸上,但哭声已慢慢停止了。泪水顺着秋菱的脸颊流到桑治平的脸上,又从桑治平的脸上流到秋菱的手上。

有一天,我终于跟刘姐说了。刘姐,就是厨房里那个做杂事的大姐,你应该还记得。”

“记得,记得!”桑治平点头之际,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她是个丧夫的小寡妇,婆家将她卖到肃府。刘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又因为年岁稍大,历事稍多点,成了肃府那些小丫头的大姐姐。她们有什么事都愿意对刘姐讲,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个苦命的好女人。

“刘姐听了我的叙说后,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着我的耳朵说,你对姐说句实话,你有没有相好的男人?

我一听这话,满脸通红,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刘姐见我这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脸说,姐是过来人,这种事经过,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这病八成是怀娃了!我一听,眼前发起晕来,泪水禁不住滚珠似的流下,两手抓住刘姐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对刘姐说,你说的是实话吗,是实话吗?刘姐满脸肃然地说,姐怀过两个娃,都有这毛病,特别是怀第一个娃时,与你说的丝毫不差。你是个没男人的人,这事姐怎么可以诳你!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发软,两手一松,倒在刘姐的怀里。”

桑治平心里难受极了:一个未婚的女子怀上娃,这是一桩多么丢脸的丑事!古往今来,凡有这种丑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寻短见,死了之后,还要被人唾骂诅咒!连娘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么可以做下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头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

“刘姐对我说,你告诉姐,这人是谁,姐再帮你拿主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说实话了。不料,刘姐听后,反而笑了,说原来是颜先生!这样的话,姐倒要恭喜你了。颜先生学问好,今后必有大出息。你跟着颜先生,这是你的福分。听说肃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师了,等颜先生回来后,你就赶早办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个小子出来。刘姐这一说,我的心宽了许多。不去想别的,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回京师。”

桑治平的心却并没有宽松,因为这以后所发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刘姐所期盼的。

“过些日子,尔盛从热河回到府里,说肃大人过几天就要回京师了。阖府上下都忙着准备迎接肃大人回府,我心里更是高兴,急着要把这事告诉你。谁知喜事没有到来,到来的却是肃府的大灾大难。一天清早,突然来了一两百号兵丁,将肃府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准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刘姐告诉我,肃大人犯了谋反大罪,肃府抄家了。我吓懵了,一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肃府抄家后会将我们这些丫鬟如何处理,我最担心的就是会和你失去联系,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呢?我那时想,要是晚几天你回来后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跟着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时出了事。”

秋菱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本想讲讲热河行宫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他怕打断秋菱的思绪,没有插话。

“我在屋子里干坐了三天。第四天,我们一群年轻的丫鬟被单独押到一处,刘姐也夹在我们一堆里。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走到我们面前吼道,你们肃家的丫鬟也都有罪,看在你们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们统统都卖掉,都是一样的价,一个人一百两银子,都有买主了。买家是戍边的犯官,还是京师里的老爷,买去是做小妾,还是去做丫头,这要看你们的命了。说完,一个小兵拿了一个竹筒,竹筒里插着二十来根竹签。那个把总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后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桑治平听到这儿,心里又痛得像刀扎似的:想不到几天前还是高贵显赫的肃相府,一下子落到这般地步,可怜的肃府丫鬟们顿时沦落为任人买卖的货物。心爱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呢?“捧竹筒的小兵挨个儿从排成一排的丫鬟面前走过,每个丫鬟都从竹筒里抽出一支。有瞪着眼睛将竹筒盯了半天后才下手的,也有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签看过一眼后,多数丫鬟紧闭嘴唇,面无表情,也有突然放声大哭的,房间里的气氛又紧张又压抑。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抖抖嗦嗦的。眼看那个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边坐着刘姐,她的手颤抖了好一会,才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来。她不识字,要我帮她看。我看那竹签上贴的纸条写着:内阁中书陈建阳小妾一名。刘姐铁青着脸没有做声。轮到我了,我闭着眼睛随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万年吉地洗衣妇一名。

“刘姐轻轻对我说,洗衣妇好,比做妾强。我刚暗自欣慰一会儿,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个月,这肚子便会被人看出来,那时怎么办?再过六七个月,孩子就要出来了,岂不更骇人?我抓紧刘姐的手,哭着说,洗衣妇对别人是好事,对我却不好!刘姐马上明白过来,说是呀,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现怀了!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跟刘姐换!这念头一出来,我否定了:给别人做小妾,怎么对得起礽哥?再说已坏了身,别人不嫌吗?转过来又想,若去做洗衣妇,母子命都不能保,给人做妾,至少暂时可以遮丑,想必礽哥可以体谅我这番苦心。脑子里这样斗来斗去,到头来,我终于狠了狠心,对刘姐说,我们俩换一下竹签吧,你也好,我也好。刘姐点了点头,趁着小兵给别的丫鬟抽签的时候,我们赶紧偷偷地换了。出了肃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寝地,我则到了陈家。”

桑治平听到这里,流血的心突然被搁到冰窖似的,里里外外全都冷透了。

“内阁中书陈建阳原来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家里有一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老妻。老妻为他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陈建阳买妾是想要个儿子。知道这个情况后,我决定对他说实话。我说,我已有二个多月的身孕了。老头子大吃一惊,脱口问,是肃顺的?我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不料老头子反而高兴起来,说,肃顺是天潢贵胄,你把他的种子带进我家,日后若生了儿子,必定大有出息。我顺着他的话说,若有出息,也是你陈家的光耀。老头子忙说那是那是。我心里好受多了,说,那就请老爷你在太太面前替我保密,只说孩子是早产儿。老头子说,这事只你知我知,再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我一听这话,便跪下给老头子磕头,说,若这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世做牛做马服侍你。从那以后,我天天给菩萨上香叩头,求菩萨保佑我生个儿子。果然,七个多月后,生了个男孩,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给他取名叫耀朝,意思是日后可以光耀朝廷。她的太太居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跟着高兴。”

到了这个时候,桑治平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自己的胸腔,感觉踏实多了。

“过了两年,我又生下老二耀韩。到了耀朝五岁时,老头子突然得病死了。他是广东香山人,那时四个女儿都已出嫁,太太带着我们母子就这样来到了香山县城。陈家并没有什么家产,县城里只有这一栋旧院子,乡下只有十亩水田。到了香山第二年,太太去世,为办丧事,卖了四亩田。结果留给我们母子三人的,仅只这栋房子和六亩田了。”

下期请看:《风味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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