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火烧云
□常跃强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我们国家的课本上选用谁的文章一般都不署名。
我在本村上完初小之后,考到十八里铺完小上五年级。当时,从聊城中学附小调来一位孙孔仁老师,他教得真好!我爱上文学,并立志当作家,就是受他的影响。现在我猜想,也许孙老师当年也有一个作家梦。他出身于书香门第,本家的一位老人是我爷爷的老师。说起来,这也是世交了。
说他教得好,是说他知识面广,且教得活。比如他教《火烧云》那一课,就教得风趣幽默、妙语连珠,听得你不愿意下课。那时候我对作家已经很“迷信”了。下课之后,我追上他,在一棵大白杨树的树荫下面,我问他:孙老师,《火烧云》是谁写的呀?
萧红。
萧红是谁呀?
一个女作家。
说完,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现在我才理解,他出身不好,怕说多了,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下一堂课时,有的同学提出来不知道什么是火烧云,孙老师笑了笑,就让那个同学坐下了。接着,他走出教室,仰起脸来看了看天,然后回到教室,说是下午放学后都不要走,他带同学们去看火烧云……
日落之前,孙老师带我们去看火烧云。出了校园往西看,夕阳在坠落,太阳在燃烧,天边的云彩是通红的一片,像火烧的一样。孙老师指着那燃烧的云彩说:这就是火烧云!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晚霞……
我多少有点失望,就问孙老师:为什么明明是晚霞,却叫火烧云呢?
孙老师说:咱这儿叫晚霞,东北那里叫火烧云。
从此,我知道了萧红是东北人……
很多年过去了,孙老师得病死了,我爷爷死了,奶奶死了,许多人都死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孙犁先生寄我一信,信中还夹带了一封给李贯通学兄的信,让我转交给他。我给贯通学兄打了个电话,让他到我家来取。贯通学兄晚上来了,我把信转交给他之后,就谈起了文学。贯通学兄说:“文革”之后,对两传(孙犁的《铁木前传》和萧红的《呼兰河传》)一城(沈从文的《边城》)评价颇高,认为这是文学史上漏掉的三部作品。
我读过《铁木前传》和《边城》,唯独没有读过《呼兰河传》。不过,《呼兰河传》我家倒有一本,是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黑皮,开本,当时买时才5角9分钱。前面有茅盾先生的序。
贯通学兄是晚上来的,在我这儿谈话时间不长。送走了贯通学兄,我就读起了《呼兰河传》。读《呼兰河传》,我找到了《火烧云》课文的出处,原来这是《呼兰河传》中的一段。我用红笔画下来,反复读了好几遍,然后继续往下读……
那时,我正迷海明威、艾特玛托夫、马尔克斯、略萨以及杜拉斯等人的作品,读《呼兰河传》读得很飘,根本就没有读进去。《呼兰河传》故事性不强,再说也不怎么前卫,我读到一多半时就放下了,没再往下读,也没觉出好来,只是记住了一个“冷”——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这中间过了好些年,有一回我在网上看到我们老家莘县的一些文学爱好者发帖子,说萧红是莘县人。我有些疑惑:萧红明明是呼兰县人,怎么成了莘县人呢?后来又看到一个帖子,把萧红家的族谱都抬出来了,言之凿凿,弄得我半信半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于是,我就又把那本《呼兰河传》找出来了,重新读。这一次重读,我的感觉大不一样了,我不时放下书,来来回回在书房里转圈子,自言自语地赞叹道:写得真好啊!
读着,仿佛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与少年——
哦,我的葫芦湾!我的棒槌鱼!还有我家那只一跩一跩的大白鹅,还有湾里小洲上的那棵杜梨树,枯枝上站着一只又一只的小燕子,远看像连成一串的黑点,很像吴冠中画的一幅画。苇丛里,有许多绿蚂蚱,只要一摇晃那些绿苇子,就会有许多绿蚂蚱飞起来,飞到更深的苇丛里去。有时会听到苇丛里传来苇楂子鸟的叫声,但是看不到它的影子,也不知道它们吃不吃这些绿蚂蚱……
还有哑巴家的那棵老神树。不知它长了几百年,更不知哪年哪月它的枝干就枯死了,可是根没死,又长出了小树苗。村子里的人迷信,家里人有个病呀灾呀的,就到老神树下磕头、摆供,祈福消灾。老神树灵不灵没人说得准,但是老神树是真粗,我们五个孩子手牵着手也搂不过它来。我们几乎爬遍了村里所有大树,掏过许多鸟窝,可是我们不敢爬老神树,据说老神树的树窟窿里住着很多蛇……
离我老家大约五十米远的西北地里,有我家的一个梨园。梨园里的那些梨树都是我老爷爷年轻时栽的,一棵棵都长得很粗了。春天,开一树树雪一样白花花的梨花;秋天,大鸭梨压弯了树枝,随手就可以摘下一个吃。大鸭梨皮薄、水多,一咬一口蜜一样的汁水……
梨园里,种着三种植物,都是可以当菜吃的。
一是金针。我家梨园的金针,都种在一面土崖上,似乎没见有人管理过它,它就长得很旺盛。夏天一来,金针就开花了,花是金黄色的。采下金针,娘总是在锅里焯一焯,捞出来稍晾一晾,再炒。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每当我想起娘做的金针炒肉,依然余香满口!
梨园里还种洋姜。洋姜长得高,高的能够达到3米多,一进梨园,最先看到的就是洋姜。洋姜也是开黄花,那花跟向日葵差不多,但是要比向日葵的花小得多。洋姜和我们平时吃的生姜的样子很像,只是要比生姜细嫩得多,并且里面没有丝。现在年纪大了,读的书多了,我才把洋姜的学名弄清楚——它叫菊芋。
还有种植物我们那里叫芦芦。芦芦比较低矮,长着瘦小的椭圆形绿色叶子,茎秆和侧枝上开着白色穗状小花。现在我才知道,芦芦的学名叫地葫芦。
一下了霜,洋姜和地葫芦的叶子呀秆呀就都枯死变黑了。逢到这时候,我们一家就去梨园里刨洋姜和地葫芦。刨回家之后,娘就把它们洗净,腌在一口咸菜缸里,冬天吃饭时捞出来,把洋姜切成丝,把地葫芦切成瓣,放在碟子里,淋上点麻油,吃起来又香又脆,饭就觉得格外可口。
后来,年大炼钢铁,把我家的梨树都锯了。从此,梨园渐渐衰败,现在已不复存在了……
能引起读者联想的书才是好书!
我从头到尾一字一句把《呼兰河传》读完了,我激动得发抖,火烧云在我心里燃烧……
萧红生在屈原的忌日。这注定了她的文学宿命。她的《呼兰河传》,就是她生命的火烧云……
萧红是呼兰县人,这是不可争议的。她的远祖是一个叫张岱的破产农民,原籍是山东省东昌府莘县十甲杨皮营村。乾隆年间,逃荒下东北,辗转定居在呼兰县。从张岱到萧红这一代已是第六代了。莘县杨巨源先生考证,所谓的莘县十甲杨皮营村就是现在董杜庄乡的梁皮营,离我老家那个村子不足十公里……
(本文作者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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