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毡匠
最后的毡匠
牧心
在我的家乡陇东,在陇东的九沟十八岔,一提到毡,人们就会联想到爷爷,仿佛爷爷就是毡,毡就是爷爷。
在九沟十八岔只有爷爷有这本事,而且手艺是顶呱呱的。我们那里的人只认爷爷的活儿,所以外地的这行人在九沟十八岔很难找到饭吃。
爷爷的这一手绝活是跟谁学的,我没问过任何人,包括爷爷。总之,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一个毡匠。
爷爷并不是一年四季给人做毡,他做毡的时间很固定,雷打不动,每年只从秋收归仓做到开春下犁。并不是其他时间不适宜做毡,而是其他时间太忙。
每到这个季节,爷爷还没有来得及掸一掸一身的疲惫,有人已站在门口等上了,不由得你不去。
做毡是件十分辛苦的事,一次,爷爷给一个亲戚家做毡,我软磨硬缠跟了去玩,并目睹了爷爷做毡的全过程。
到亲戚家时天色已晚,吃过饭,碗筷刚一撤走,爷爷就吆喝着找条桌、席子、钉子等,搭弹羊毛的台子。台子是用一张条桌支起的,上面铺一张席子,席子两边微翘,靠墙那边高,靠人这边低。弹羊毛的弓悬挂在窑壁一个大钉子上,离台面高二十厘米左右。
一切准备停当后,爷爷问亲戚准备做几页毡、做几斤重的毡,然后拿出秤称了亲戚家预备好的羊毛。需要多少就称多少。一称,多了二斤,多余的拿出让亲戚收了起来,以备后用。
说话间,爷爷褪下右胳膊上的棉袄袖子往身后一甩,用一根指头粗细的麻绳紧紧地扎在腰间,露一个光膀子在外面,看上去跟穿袍子露着一只胳膊的藏民没什么两样(那时,我还没见过藏民,后来到青海的塔尔寺旅游,见很多人都露着一只胳膊,起初还以为全国的毡匠在塔尔寺开大会呢。后来听了导游的介绍才知道,这种穿法是藏民族的一个习俗)。
爷爷将一个皮套套在大臂上紧了紧。皮套上连着一根牛皮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梨木做的榫子,当地叫拨子,绳子比小臂长一点。爷爷给弓的弦上打了些蜡,然后在手上唾了口唾沫,一手扶着弓,一手抓起榫子在弦上“当勾、当勾”试着弹了两下,一侧身抓了一大把羊毛放在台子上,“当勾、当勾”弹了起来。从背影看过去,那样子,如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上。
由于九沟十八岔十年九旱,人一年连一次澡都洗不上,羊就更不用说了。羊毛非常脏,里面除了尘土,还有柴草、羊粪等。爷爷弹了不一会儿,整个人乃至整个窑洞就弥漫起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尘土味、羊臊味。
陪着爷爷师徒们说着话、扯着闲的亲戚及看热闹的孩子们见状,纷纷跑到另一个窑洞里去了。我也忍受不了那呛人的味道跑到了院子里,窑里只剩下弹着羊毛的爷爷和他的徒弟。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依然有说有笑,抽烟的依然在抽烟,喝茶的还在喝着茶。
其时,外面西风劲吹,天冷得手都不敢往出伸。我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冻得跺着脚跑到另一个窑洞,坐在烧得烫屁股的炕上跟亲戚家的孩子疯玩了起来。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想爷爷他们可能已将羊毛弹完,就溜下炕准备跟爷爷一块去睡觉。
走到那个弹羊毛的窑洞,爷爷依然在“当勾、当勾”地弹着羊毛。我进去一看,他已面目全非,满头满脸的灰尘和羊毛,整个一个出土文物的模样。
见我进去,爷爷一个徒弟两下褪了袖子,如爷爷一样在腰里扎一根绳子,一句话没说,走到爷爷跟前,从爷爷手中接过弓,“当勾,当勾”弹了起来。
爷爷转身取了烟锅、装了烟,坐在门槛上很过瘾地吸了起来。吸了几口,才发觉站在身旁的我,就问我怎么还没睡。我说等他把羊毛弹完后一块睡。他说,这些羊毛得弹一晚上,这里灰尘大,你到别处找地睡去。
那一晚我根本没怎么睡,满耳朵都是“当勾、当勾”的弹羊毛声,满脑子都是那沙尘暴一样飞扬的尘土。天亮时,“当勾、当勾”声终于停了下来,我这才迷糊了一会儿。
毡做得好坏,擀毡是一个重要环节,爷爷历来亲自操作。爷爷让亲戚卸了两块平整的门板,在院墙的旁边与徒弟三两下支了一个擀毡的地方。
擀毡的动作有如手工擀面,所不同的是:用的不是手,而是光脚片子;擀毡的地方不是平平展展的做饭案板,而是在门板支起的一个与地面约四十五度的斜面上。擀毡人坐在高的那头一个长条椅子上,毡坯放在脚下,在毡坯和门板之间有两根大拇指粗细的麻绳,一头钉门板上,一头握在毡匠的手中。擀时,脚片子使劲向外蹬去,一直蹬到腿伸展为止,然后用手中的绳子将毡坯拉回来再蹬出去,如此反复不断。
擀毡不但是个体力活,而且还是个技术活。擀时两人的配合要相当默契,出脚要齐整,收绳要匀称,脚下的力道要一样,否则擀出来的毡可能厚薄不均匀,不耐使。踩在毡上的脚如擀面的手,还得左右不停地移动,这样才能将每寸毡擀得瓷瓷实实,平平展展。
每擀几绳就要在毡坯上倒一马勺滚烫的开水,以增加毡坯的收缩度。大冷的天,水刚倒上去时烫得脚底起泡,没擀两脚即被冻得要结冰。一页毡要擀成形,需要两个小时,就这样一热一冷反反复复上千次地用脚搓揉。
一页毡擀成后,爷爷跳下凳子,趿拉着鞋进了窑洞。我跟了进去。爷爷坐在炕沿上,搬起脚看了看,脚后跟有几个裂口子,红红的眼睛一样,看着让人心里直打颤。我不知这裂口子是新伤还是旧疤,总之,我感觉那疼痛是钻心的。爷爷一个冬天天天给人擀毡,每天脚与水都得接触上千遍,他的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爷爷跟我说着话,点着了油灯,从腰间取出一个纸包,纸里面包的是一疙瘩羊油。爷爷用食指挖了一点羊油,在油灯上烤了烤,然后很快抹在脚后跟的一个裂口上。抹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爷爷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如此这般,爷爷用这种最土的办法,安慰了一遍脚后跟大大小小的裂口子。
看着亲戚们一家老小围着新擀的几页毡眉开眼笑的样子,爷爷也一脸笑容。
一页毡一元四角八分钱。按当时的劳动力价格这个费收得已经够高了,那时,在我们九沟十八岔,一个青壮劳力一天的劳动所得也就一角二分钱。
算完账,爷爷扛着家什,带着徒弟们向另一家走去。
爷爷这一走往往就是两个多月,每次出门的时间很固定,回家的时间也很固定,大都是在大年三十前一两天回家。
记得有一年已到大年二十九了,不见爷爷的影子。已到大年三十快吃中午饭了,雪依然纷纷扬扬,还没有爷爷的踪影。
“怎么也该回来了!”
也许是雪太大,耽搁了爷爷的行程,爷爷这会儿可能正在九沟十八岔的某一条沟里或某一个岔上往回赶。这是当时所有人的推断和想象。
这一夜,我决定不睡了,坐着等爷爷回来。为便于给爷爷开门,我拿了个小板凳背靠着门坐着等。这样坐着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中惊醒,晨光已开始在天空弥漫,一股大风卷着雪花迎面袭来,冷得我不由打了一连串寒战。就在那一瞬间,与茫茫白雪一同闯入我眼帘的还有我们千呼万唤左等右候在除夕之夜没有回家的爷爷。爷爷靠着门面蹲在门口,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看上去像是刚刚堆起的一个雪人。那不很茂密的胡须和眉毛也挂满了雪花,鼻子下还结了一串串细小的冰凌,样子与圣诞老人没有二致。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眼睛一热,轻轻地有些颤抖地一连喊了两声:“爷爷!爷爷!”
爷爷说:“上塬边李家人的老丈人初二过六十大寿,他们想给送条毡,所以耽搁了。因为是除夕,怕你们着急,给做好后就连夜赶了回来,回来后见已经很晚了,怕吵醒你们,就在门口坐着抽了两锅烟……”
那些年,爷爷是我们家的银行,不但过年的钱、我们兄妹几个上学的钱、全家穿衣戴帽的钱及一切家用开支,几乎都是爷爷做毡换来的,都是爷爷血汗的储蓄。可爷爷的口袋里很少有储蓄和预留,每次做毡回到家,除给我们一些压岁钱和零花钱之外,其他一分不剩全部给了父亲,所有开支全由父亲掌控。一生如此。
爷爷去世后,他的弟子加合伙人我的六爷七爷也先后走了,手拉手相跟着如当年一同去做毡一样。他们走后,在九沟十八岔再也没看到过那身背弹花大弓的毡匠,再也没听到过那“当勾当勾”的弹花声。
一把遗失的琴,只有余音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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