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大路长
听陕北民歌《走西口》,妹妹对走西口的哥哥反复叮嘱,其中一段是“走路你要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的人儿多,拉话解忧愁”。小时候,我家门前就有这么一条足以解人忧愁的大路。
这条大路是交通不发达时代,人们用鞋底板直接踩出来的。
我的乡下老家位于雁江区南边一个叫马家沟的地方,与资中县田土相邻。老家东边是雁江区的金带乡,南边是在历史上曾经设过县的资中县甘露古镇;与甘露镇隔河相望的是作为沱江和成渝铁路水陆码头的资中县归德镇;西边是沱江边上的马沿乡,这里有一个成渝铁路上的四等小站——登瀛崖站;再往西,是老成渝公路上号称小资中的大镇——资中县球溪镇……这便是我家的周边环境,注定门前这条路闲不了。
我家门前是一条长达十几里的田沟,路宽而平顺,加上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其枢纽地位。附近十里八村,东边的人要往西边去乘车,西边的人要到东边去赶场,走亲访友的,读书放学的,买糖送甘蔗的,到附近麻柳河或登瀛崖车站挑煤炭的,都要从这条路过。
在改革开放以前,资阳的乡镇不通客车,人们出行一般都是靠双脚行走。若要走州过县、漂洋过海出远门,唯一的出入口就是这登瀛崖火车站。作为四等小站,每天上下行各两班慢车。上下夜间车次时,有时天不见亮或三更半夜都有三五行人打起灯笼火把,高声谈笑着从这条大路上经过。老家的人们除了以鸡鸣为号,也以路上行人来判断夜间时刻。
行走在这条大路上的人们,更多的是我们本地的乡亲。挎小包袱的,是走亲访友的;背扛肩挑的,是到成都坝子上去以粗粮换细粮的。每到周日逢场,背包拿伞、牵猪吆羊的,那是北去石岭,南去甘露,东去金带赶场的人们。卖大宗物品如树木牛羊的要去更远的伍隍场;卖“稀奇东西”如泥鳅黄鳝和鸡鱼小菜要去13里外的甘露场,那是一个很文艺的古镇,有甘露粮站和甘露中学,镇上“吃国家粮”的人多,好卖。周末的这条大路说得上是熙来攘往,穿梭如流。临近中午,各家的小孩子就到大路边去等候,盼望赶场的父母给自己买点水果或者油粑粑什么的回来。这时候,大路就是一个码头。
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公家的猪圈,要烧大量的煤,煤炭由铁路货车缷在最近的登瀛崖或更远的麻柳河车站,剩下这几十里山路,就靠各生产队安排汉子们去挑。常常一大早,汉子们就拗起箩篼出发,天黑才能回来。两处都要坐渡船过沱江,十几条汉子十几挑100多斤的煤上船过河,如趟鬼门关。他们挑回来的除了燃煤,也带回了关于罗汉洞、月亮峡、鸡关石、九道拐以至张三丰的传说,丰富了我对沱江的文学认识。
沱江号称甜蜜的江。上世纪90年代以前,内江市下辖所有乡村几乎遍种甘蔗。每到腊月年末,甘蔗丰收时节,我家门前这条大路就成了甘蔗运输专线,东边所有乡镇的甘蔗都经大路运到附近的黄家桥糖厂去。所运甘蔗全部横放在乡民自制的工具“马儿”上。上尖下大、呈等腰三角形的“马儿”高过头顶,汉子们精力集中,靠双手扶“马脚”掌握平衡,这是一件重体力活。大冬天里,扛“马儿”的汉子们满头大汗,罕有说笑,埋着头自顾自往前赶。
除了走出去的,也有走进来的。隔三岔五,有换面的、卖豆腐的小贩莅临;也经常有附近乡场上供销社派出的货郎,挑起包包箩走村串户,从这条大路上到我们村里来。大姑娘小媳妇把各自平时积的鸡毛鹅毛兔儿皮拿出来,再换回一些胶圈毛线雪花膏,半小时的沸腾,完成一次城乡对接。每逢节日或周末,在附近资阳、资中城里工作的男人们要回家看望娘儿母子,唱夫妻间的“每周一歌”。每逢过年,也能看到来自更远的成都、重庆的大城市人。这一群山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一年一度,省亲归乡。在我们乡下人面前,金凤凰们目不斜视,有说有笑,一阵风似的从我们面前走过,一脸的自信与洋气,这些人的行李穿着、梳妆打扮是我们窥视外面大世界的窗口。
在这条大路上,也曾上演过无数充满乡风村韵的喜剧。
村民家有什么红白事,盼客等人,就派人到大路边去,极目眺望,见了客人,就上前散烟提包,吆狗领路。大事结束,送客时,大路上经常发生些长亭送别的感人故事。哪家的亲戚要走了,主人家舍不得,在大路上送了一程又一程,一个反复叮嘱“慢慢走”,一个反复回头“不送了,快回去”。临别时,主人家要回赠客人礼物,于是又是一番惊风火扯的推拉,一个硬塞,一个硬推,甚至追来撵去,以示“讲礼”。这时大路两边,田里土里干活的邻居抬起头来,目光集中,集体起哄:“你们两个干脆打一架嘛。”一年一年又一年,同一条大路上迎宾待客,全村人把每家每户的亲戚都认得完。
遇到结婚密集的季节,大路上经常一天要过几批迎亲队伍。有时,大路两头,两拨迎亲队伍迎面对过,各不相让,生怕犯了冲,谁克了谁。这可不是一夫挡关,也不是狭路相逢,更不是留下买路财,要经过一番礼仪上的文斗。两边的媒婆要四言八句地宰上一通言子,把言语拿顺,新娘子要互换手巾等礼品,行礼如仪,很费工夫。村民们围上来,或说好话讨喜糖,或你一言我一语,唱帮腔,生怕事情弄不大。老婆婆们会恶狠狠地对围观的女孩子们吼:“看把细点,二天你碰到才好用!”
在这条大路边,离我家100多米有一口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井,水质甘甜清冽,水温冬暖夏凉,丰水期井水常从井沿上往外溢。夏日,这里成为大路上往返的人们饮水歇脚的首选地。没有饮水工具,或摘匹藕叶芋子叶折成瓢状舀水,或直接跪于井口双手捧水喝,碰上挑水人,就埋头在桶里牛饮。言语之间,村里人得以与来自外面世界的人们零距离接触,这口甜水井也因此得以声名远扬。
在这条路上,善良的母亲曾经留食过往返去看望他岳父母的我的小学老师,也曾经留宿过走不起路的体弱的陌生老太婆。在这条路上,慈母严父们一次次包上家乡的老墙土,送子女远行异地求学当兵。有多少女儿在此歧路泪别,也有多少儿郎在这路上衣锦还乡!
这条大路也曾见证过悲剧。
小时候曾经两次在梦中被大路上的吼叫声惊醒。一次是撵贼,队上守山粮者追打一个偷豆子的人,怒吼伴着惨叫。第二天,我们在大路上看到一条血印,赓即就听说隔壁生产队一个男人死了。大人们私下议论,这人就是被我们队守粮人打死了的。在今天看来,这是犯罪。至今我都觉得,我们队欠了那人一声道歉。另一次也是夜晚,一群狂热的年轻人吼叫着从路上呼啸而过,次日即听说,是金带公社的红卫兵到西边去抓他们的党委书记。发生在这条路上更严重的事是我一个小学同学的“反标事件”。成绩十分优秀的他在大路中间工工整整地写了五个字“打倒……”,结果招来县公安局的人。这家人本来就是地主成分,父母被带到公社去询问时,父亲一脚把他踢昏死在家,天黑前才醒来。此娃的读书生涯就此结束,国家少了个大学生,多了个牛犏耳。
而今,再看老家门前这条大路,已是杂草丛生,难以下脚,蜕变回一条茅草小路。前年年末,当一列和谐号列车自北而南轰然驰过时,偏僻的老家马家沟继成渝古驿道、现代碎石公路后迎来了高铁时代。
老家门前这条大路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路了,它变得无限悠长而深远,永远延伸到了游子们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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